《色,戒》和《王子復仇記》的另一個巧合,是戲中戲舉足輕重──張愛玲的那一台雖然不及莎士比亞傳頌千古,而且只是側寫,我們看來倒較有時代感。王佳芝出動勾引漢奸前完全沒有受過專業訓練,被推舉為美人計的餌,全因為「這角色當然由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擔任」。也就是說,乳臭未亁的大學生,醞釀搞革命根本當演戲。她的樂於從命,除了愛國心的驅促,更大的原因是虛榮的指使,要不是上了戲癮,不會貿貿然跑去客串當女特務。渴望粉墨登場,其實是渴望觀眾的注意力,演出地點由校園禮堂躍進人生大舞台,怎能不全力以赴,賠上貞操在所不惜?
獵物有點落搭的眉目就高興得發瘋,「下了台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我們彷彿見到早她三十年面世的白流蘇,對着鏡子裏的倒影「不由得偏着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對,可能顧盼生姿的一位「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然而一定陶醉於自己的美色──自戀未必大搖大擺開出路人皆見的水仙花,只是惘惘吐着淡淡的芬芳,像高雅的香水,只有塗的人自己嗅到。未成年已經不乏追求者的王佳芝最明白:「她有數」。
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我直到最近才有機會拜讀,其中論張愛玲的一章儘管劃時代,分析也精準得教人五體投地,然而隔了幾近半世紀回看,太像初級入門的一零一基本課程──是我錯,讀了太多後來的張批張評。有些觀點實在好,永遠不過時,像這句:「人的靈魂通常都是被虛榮心和慾望支撐着的,把支撐拿走以後,人變成了什麼樣子──這是張愛玲的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