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你的信和那本《ModernBritishBookplates》,Terrence上星期果然來了。他說只能停留一個晚上再轉飛曼谷公幹。正好是亮麗的星期天,中午我帶他去喝茶吃廣東點心,下午來我家看他想看的文玩和字畫,也讓我看了他許多藏品的彩色照片。天黑了我們在中環吃了晚飯他說他沒興趣觀賞香港的夜市夜景,情願再回我家喝咖啡接着看我的那些老東西。你說得對,他真是一位非常古典的英國人,四十剛出頭博覽的群書比八十歲的老頭還多,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在金融界討生活的人,怪不得他抱怨父業的拖累和父蔭的庇佑往往害他錯過了月亮又撿不到六個便士:「人都成了酸甜咕嚕肉了!」他說。
你說他父親有點像毛姆小說〈TheRoundDozen〉裏的EdwinStClair。我想像他們家一定也在LeinsterSquare那樣大的宅院:客廳裏整整齊齊全套傢具都鋪上幾塊絲綉錦緞,玻璃大櫃裏陳列Dresden瓷器,飯廳厚厚的土耳其地毯踩在腳下像踩着一朵朵青雲,桃木餐具櫃子裏亮着名貴的銀器,牆上幾幅肅穆的老油畫全是博物館美術館的遺珠,古奧的人物古秀的山鄉古雅的畫框顧不了WilliamThackeray的嘲諷了。你說泰倫斯寫了兩部小說擱了三年還找不到出版社給他出版,我想像他的書桌上也一定長年擺着兩部書,一部是《聖經》一部是《惠特克年鑑》,那是AnthonyTrollope說的"thetwomostusefulbookstoanovelistweretheBibleandWhitaker'sAlmanack."。
泰倫斯聽我說完小說裏這段《聖經》和《年鑑》笑得好高興。他不喜歡AnthonyTrollope的Barsetshire系列小說,說這位十九世紀在英國郵政局做了幾十年公務員的作家只有一項大成就:他在英國各地遍設郵筒!我們說起老派人寫的老派書,泰倫斯最敬重的是哲學家A.J.Ayer:「在英國,真能駕馭英文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艾爾一個是羅素。他們的哲學我興趣不大;我喜歡揣摩他們的英文。」他說他父親跟羅素相識,他小時候見過羅素一兩次,乾巴巴的老頭嘴裏彷彿含着一枚橄欖。他也聽過艾爾演講,講話比不上文章清爽。
我原以為我迷戀古董盒子已經迷得夠癡了,這回發現泰倫斯迷得比我更癡。光是嵌螺鈿百寶的明清提盒印匣都十幾件,加上轎箱香盒圓的方的總共六七十件,照片中看到的十幾二十件件件標緻:「那裏頭三十幾件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我自己這十年裏收的其實都沒有當年他收的好!」他們家那件盛放菜餚果品的圓木盒子很少見,是沈周〈盒子會辭〉裏說的「盒囗」嗎?《板橋雜記》寫南京妓女上元節玩「盒子會」的盒子沒寫出款式來。他早年在紐約和三藩市找到的六七件明代剔紅剔犀漆盒看照片看得出他雅緣不淺。他說他的雕漆知識都是你替他找資料慢慢教他的,有些中文著錄尤其靠你替他口頭翻譯解說。我不知道《儒林外史》有英譯本,泰倫斯說他讀了這本書才明白「盒子」是「禮品」的意思,害我深夜翻《外史》翻了老半天才找到周先生那段奉承人家的話,說他圖的是「逢時遇節他家多送兩個盒子」!我猜泰倫斯「禮品」之說是這樣來的。其實《警世通言》一類的老小說裏說「盒子」說的往往也是禮品。
難得一個完全不懂中文的英國人這樣傾心中國古玩。我的老朋友Derek不算,他在劍橋修讀中文,又去台灣和北京進修過一段時日,不太深的文言文都讀得懂,又會畫畫,喜歡中國老東西一點不奇怪。你在倫敦見過的Leonora更不算,她不諳中文卻泡在她叔叔的古玩店裏泡久了,過目過手的中國舊玩藝兒不少,天生又愛美,品味好極了,明清文人清玩她分得出雅俗。泰倫斯倒是全憑直覺判斷中國文玩字畫裏的文化氣息,絕不談理論,他說反正「藝術不必言詮」。
看過我家那麼多中國畫你猜他最喜歡誰的作品?豐子愷。我的豐子愷不多,一幅立軸《春日雙蝶》他看了又看說是平淡樸實的教人「想家」。一把扇子畫一家人家在家門前掃地備茶題上「今朝風日好,或恐有人來」,他靜靜看了好久眼眶裏泛起薄薄一層淚影說這位豐先生的畫帶着「傳教士的愛心」!我聽了一愣告訴他說豐子愷年輕的時候真的皈依過佛門。臨走,泰倫斯約我到倫敦看他的藏品,橫豎我放假,過了中秋節會在歐洲,回程一定去看你,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