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最近在一篇文章說到,他初遇夏志清先生時,自己還是個博士生。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夏公蒞臨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文學系演講,題目是《玉梨魂》。王德威說:「明明知道題目重要,卻怎樣也弄不清為什麼民初才子佳人要和馬龍白蘭度發生關係。夏先生學問淵博,講起話來卻連珠炮似的,天南地北,堅決與文法為敵。」
夏公那天的演講,我也在場。他怎樣把《玉梨魂》這話題跟MarlonBrando拉上關係,細節我記不起來了。學術演講,說話的當然有講稿,但「堅決與文法為敵」的夏教授,那會一板一眼的依書直說?他愛說笑話,聯想力驚人,牛頭馬嘴,本來風馬牛,難得的是,天南地北的話題,一經他老人家「即興」拼湊起來,時見物外之趣。
志清先生這份能耐,確是天賦,常常對人家說自己是懷才未遇的BobHope。BobHope是美國「脫口秀」的老前輩,志清先生在這方面的名氣,當然不能跟這位gagster比,但本領比他還大。BobHope在台上表演,笑話早有專業班底提供。夏公的笑話,都是現場爆出來的,靠的是急智。《玉梨魂》中孀居三年的白梨影(梨娘)跟家教老師何夢霞「苦戀」的故事,怎會跟荷李活「魯男子」MarlonBrando拉上關係呢?
清末民初的中國社會,寡婦再醮,雖不犯皇法,但也難逃物議,更何況梨娘身邊還有個八歲的兒子。因此何夢霞跟梨娘這段戀情,只能用「存天理滅人欲」的框框壓住了。夏公為文,一向為在封建制度壓迫下的中國婦女鳴不平。他當然覺得梨娘的身世可憐。說不定他仗義執言之時,突然想到,要是梨娘喪夫後遇到的男子,不是何夢霞(多「娘」的名字),而是在電影AStreetcarNamedDesire出現的馬龍白蘭度就好了。我記得夏公當時天馬行空的這一招,引得哄堂大笑。
夏公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論,不合在學報上發表。但先生是古道熱腸的人,聽崑曲《思凡》,「為小尼姑唱詞所感動,不禁熱淚盈眶。」看鄭佩佩在《大醉俠》殺壞人,忍不住要站起來喝采。心中有話,憋着不說出來,易得悒鬱病。這種一吐為快的迫切感,套用王德威的話,讓先生有發揮「另一種才情」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