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友人李儂回了一趟鄉間舊居找出這份凌亂的資料影印了兩份,一份給戴立克,一份給我。是她叔叔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經手買賣東方文玩的紀錄,七十幾張手寫細目偶有脫頁,十多件日本雜項之外,中國宋元明清文人珍玩為主,尺寸、年代、來源、色澤、價格、品相一一臚列,或加短評,或記搜獵經過,瓷器和角雕最多,象牙、鼻煙壺、玉器、琺瑯、銅器也不少,還有二十幾件雕漆,三十幾件竹刻,三批壽山田黃雞血石章跟一些木製家具和硯屏箱匣。我早年在他們的古玩店裏買的竹刻筆筒是第二○六條;小李那時候課餘在店裏幫她叔叔,我和她就在那樣狄更斯的氛圍裏相識。
從細目裏看,竹木牙角來價偏低,犀角最貴,竹刻參差,青銅器、佛像、刺繡不便宜,幾件乾隆宮廷木器都上百英鎊,瓷器幾乎全是帶款官窰,貴極了。來源欄內一位簡寫H.D.M.勳爵的家藏出現了好幾十次,還有幾位小李說是南洋殖民地官吏的後人,其中五六條註明"EastIndiaCompany"的地毯和瓷器也許是這家英廷特許的殖民商務機關一八七四年解散了流入市場的庫存。影印本裏所附一些器物的小照片漫漶不清,小李說原件也好不到那裏去。我和戴立克格外留意帶款竹刻和那些雕漆,張希黃吳之璠有五、六件,宋元明三朝剔紅剔犀漆盒漆盤底部都有字,可惜叔叔沒有譯出來。戴立克說全部藏品流傳有序,來源欄列明不少藏品是一九一四到一九一八年第一次大戰期間帶進英國:「莫非那是中國文玩的西遊盛世?」
常逛琉璃廠的老一輩人都說歐戰期間中國各大城市的經濟生活大受影響,百業艱辛,通貨僵滯,囊中有些餘錢的人都留備緩急,不敢亂花,古董業生意冷淡,琉璃廠冰清鬼靜,比民國元年更見蕭條。我早年聽徐伯郊老先生說,那時期流去日本和歐美的古物最多,前清豪門固然拚命變賣家當給東洋西洋,一些很負時譽的積學之士明裏暗裏也都在做外國人買賣,不少名公巨卿生平所蓄歷代精品紛紛撿出來善價外銷。那天在座的另一位老前輩說,他七十年代初在倫敦和紐約先後找回他老家在北平放出去的兩件家藏,一件是尚均款的壽山石佛像,一件是明代剔紅花鳥大圓盤:「錦盒是我爺爺的錦盒,題籤也是我爺爺的手筆,真是似夢似幻似隔世!」
老前輩家裏跟徐森玉、周肇祥是舊交,我那時候在讀《琉璃廠雜記》,前輩說周肇祥家藏充棟,精美的古物其實不多,逛廠肆買些玩意兒過過手癮心癮而已。徐伯郊先生卻說周家所藏字畫還是蠻不錯的。聽說前輩藏瓷器玉器最多,八十年代他辭世了我才跟他的一位公子相熟,看了他們家珍藏的五件明代剔紅方盒圓盤和兩件希黃竹刻,太漂亮了!「家父的藏瓷幾乎都轉手了,」公子說,「我留着這幾件做個紀念!」他們世代低調,我遵囑隱了尊姓大名,每每賞玩明代剔紅倒會想起他們。
我和戴立克翻閱這一叠資料難免抱怨我們晚生了幾十年錯過了那麼多典雅的文玩。細目裏那二十幾件雕漆小李用鉛筆勾出五六件說很像我藏品中的香盒印匣:「明代就是明代,藝術品味比清代高出好幾倍!」資料裏的備註有一條說一九七三年替一位法國收藏家跟紐約古董商做成一筆交易:法國人拿時價四萬法郎的全套乾隆剔紅文房用具跟美國人換回一對明代剔紅龍鳳紋捧盒。小李說這對捧盒八十年代末轉手賣了三十多萬法郎,買主似乎是瑞士一位富商:「當然,那套乾隆剔紅文房精品今天拍賣場一起哄也許也會叫出上百萬法郎的殺人高價!」她說。
中國漆器向來是中國境外的買家追捧,二○○一年香港佳士得一件永樂剔紅牡丹大圓盒賣了一千兩百多萬港元,創下漆器拍賣的世界紀錄。倫敦香港去年今年的拍賣會上,乾隆御題剔紅掛屏、筆筒都五六百萬港元。中國大陸的收藏家也開始重視洋市場上的這些寵兒,明代盤子盒子這兩年都拍得兩三百萬人民幣。這些數字遊戲我向來不擺在心上:玩文玩畢竟只是品味的消遣,一旦燃起投資的野心,清淡的沉醉一下子會變成混濁的壓力。「剔紅那種紅色英文沒辦法找一個準確的字,不是櫻桃不是蘋果不是西紅柿的紅。」小李說。中文好像也說不準確,又像紅棗又像紅杏又像過年寫春聯的紅紙,其實都不像:我情願借個詞牌喚她《醉紅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