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重看《夕陽之歌》

alwaysonsunday:重看《夕陽之歌》

李歐梵 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

某書局友人約我寫一本關於香港電影的書,我遲遲未能交稿,因為這無疑是在「太歲頭上動土」──香港的影評高手和研究電影的學者太多了,我僅有資格權充影迷,怎能貿然下筆?考慮了很久,還是只能先寫幾篇影迷式的隨筆試試,把自己藏在櫥櫃中的香港舊片拿出來重溫一遍,不亦樂乎?當然是選自己最喜歡看的幾部片子。我的首選是《英雄本色》三集,但最先看的竟然是最後的一集──《夕陽之歌》。
吳宇森導演的《英雄本色》,早已成為八十年代港產片的經典。但《英雄本色》的第三集──《夕陽之歌》─卻不是吳宇森而是徐克執導的,它似乎被影評家忽略了,至少沒有受到和前二集同等的重視,但我個人卻對之情有獨鍾,而且無獨有偶,我的一位美國學界的友人,曾寫過一篇論文,大讚此片,並視之為港產片的代表,認為它表現了一種獨有的浪漫氣息為荷里活電影所未及。
對我而言,《夕陽之歌》之所以值得重視,是因為故事的背景是越戰。它既不像美片《獵鹿者》(TheDeerHunter)一樣描寫美國人在人間煉獄中所受的洗禮──其實《現代啓示錄》更是如此──也不像許鞍華的《投奔怒海》一樣,把越共佔領後的越南刻畫得極殘酷又頹廢(我對此片的印象也極模糊,以後找到此片的DVD再重溫一遍),而是和另一部吳宇森的影片《喋血街頭》一樣,講的是香港華人在越南被捲入越戰的經驗,但又較該片多了一層個人的色彩,因為徐克本人就是生於越南,可能對這塊地方有一股鄉愁,即使片中免不了有不少打打殺殺的場面,但令我難以忘懷的還是那幾場實地拍攝的街景,和片中松叔在西貢的那個家,以及被迫離開家園時的感嘆。片子開頭及中段有西貢機場稅關人員的刁難場面,如非身歷其境,可能很難表達出來。(去年在一次會議中偶遇徐克的夫人施南生,她告訴我那一場布景竟然真的被越南當局挪用了。)我不知道徐克本人是何年何月離開越南的,即便不是貼身經驗,至少也比外來人的感受親切得多。這部影片應該是徐克的「傾城之戀」,至於是否塑造了另一種「英雄本色」──周潤發出生入死地去營救梅艷芳──我覺得反而並不重要。

所謂「夕陽之歌」,其所映照的還是歷史,而且也是一段極珍貴的歷史。它引發出一股「夕陽情操」──一種「世紀末」或一個時代終結的悲劇感,用意大利哲學家葛蘭西(AntonioGramsci)的話說就是:「舊的事物已在消逝,而新的時代尚未到來」,甚至「痛不欲生」(toopainfultobeborn);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辰和情境中,魅魑魍魎當然猖狂,各路英雄好漢也大顯神通;但命運都是注定失敗的。換言之,它和光明的革命或建國史詩恰恰相反,陰暗得很。中國大陸的導演最不會掌握這種氣氛,看來也只有生活於「大限」前的香港人才拍得出來。《夕陽之歌》出品時間是1989年,恰逢「六四」,時間上雖屬巧合,但多少也反映了一點香港人的「夕陽心態」。
「夕陽無限好」,如何好法?徐克把它浪漫化了,似乎想繼承吳宇森在《英雄本色》中的浪漫風格,但又不同。眾所周知:吳宇森所表現的是江湖兄弟的情義,甚至為知己拚死搏命、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這是一種大男人之間肝膽相照的義氣。吳宇森電影的「暴力」美學也是浪漫的,他師崇的是美國導演SamPeckinpah,讓視死如歸的英雄好漢在槍林彈雨中恣意騰雲駕霧(故意用慢鏡頭),到了最後關頭,甚至有教堂和白鴿出現(如《喋血雙雄》,1989,徐克擔任此片監製),表現了一種近乎宗教的情操。然而徐克的浪漫手法,則並非如此,《夕陽》片中沒有白鴿,倒出現了一位穿白大衣的風塵女俠梅艷芳,而且還是一位「尤物」(法文叫作femmefatale)。她的造型和打扮可圈可點;血般的紅唇(在受傷時恰好和白衣上的血漬相映)、淺黃色的帽子、黑色的領巾、紫紅色的上衣,當然還帶了一副黑眼鏡。在後半場她穿的衣服由白色轉為黑色,象徵死亡。誰還能比梅艷芳更能體現「夕陽」的艷麗?
然而這位尤物並沒有「根」,她和前任男友日本殺手都是漂泊流浪的一代,和周潤發和梁家輝飾演的堂兄弟不同──此二人原是有家歸不得,但這位無根的尤物只能住在酒店裏。那幾場酒店布景頗有老上海建築的「裝飾藝術」(artdeco)味道,洋溢着頹廢之風,頗為匠心獨運。相形之下,《英雄本色》前二集的香港布景反而顯得樸實多了。《夕陽》片中有一場精彩的過場戲:周潤發飾的Mark穿着女友阿傑(梅艷芳)送的那一件黑色風衣,大搖大擺地走出酒店,又把手拿的黑眼鏡戴上,真是瀟灑之至。兩年前我退休時,老婆也為我買了一件深藍色的風衣,我穿在身上也大搖大擺地去參加自己的退休宴會,可謂是得自《夕陽之歌》的「真傳」。當然和周潤發沒得比,但自我感覺良好,那是另一種個人的「夕陽」心態。

徐克在此片中的導演手法,可用英文"flamboyant"一字來形容,也就是「炫耀」式的華麗,但也充滿了一股動力。這個作風,和他在同時期插科打諢的作品不盡相同,也和後來的黃飛鴻系列大異其趣,顯然是有意與吳宇森較量,何況連周潤發飾演的角色阿Mark名字都是一樣。但二人對於越南經驗的態度卻完全不同:吳宇森的那部越戰片殘暴到了極點,越共更是嗜殺如命,一顆子彈打進頭裡,令主角發狂。《夕陽》中的瘋狂卻是在戰禍前夕的一種浪漫心態,把感情都豁出去了,男女主角最後愛得死去活來──愛與死這個大主題,也只有在戰爭的歷史大背景前更顯現出它的人性價值,而且注定是悲劇收場的。可惜本片功虧一簣,男女英雄本該一死,竟然讓美人先亡而英雄無恙,只不過頭部輕傷而已,可能是為了顧及香港觀眾口味?或是留下Mark這個角色可以再拍續集?但最終梅艷芳中槍受傷、在周潤發懷中奄奄一息的鏡頭,仍然令我十分感動。記得多年前我在芝加哥初看此片時,和坐在旁邊的中國影評家李陀一邊看一邊品頭論足,李陀不停地說:「香港影片的美工水平還是不夠!」我卻逐漸忘了劇情,只沉耽於片尾的愛與死的大場面之中,到了三人衝進軍用機場、在人潮中搶登美軍直升機的一場高潮戲,直看得我目瞪口呆,驚心動魄,覺得和新聞電視中看到的越南撤退實況差不多。後來又重看數次,才發現少許漏洞,但依然壯觀。為什麼我當年初看時竟然如此投入?
也許,在美國住久了,而且在學生時代還參加過反越戰的遊行,覺得越戰並非他人之事,而成了我自己生命中的一部份。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段經驗也成了歷史,現在的越南西貢早已改了名字──胡志明市,但我一直不敢去旅遊,因為心中仍然存有越戰的陰影,有時不免會想:一場犧牲了數十萬、數百萬人的戰爭──反美帝也好、反共也好──到底為的是什麼?民族獨立之後,還不是接受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早知如此,當年的那一場災難是否能夠避免?無辜的難民死的是否值得?還有在《夕陽之歌》中死去的梅艷芳!
多年前──約在1990年,我央求老友李怡介紹我見徐克,因為他是我仰慕的香港導演之一,那晚在一間酒店,徐克飲着cognac,和我侃侃而談,忽然眼前一亮,原來梅艷芳從鄰座走過來打招呼了,也不記得寒暄的內容,只感到她平易近人,並不像影片中那麼艷麗。不料十三年後她已不在人間。魯迅舊詩中有一句話:「空留紙上聲」,年輕一代的人恐怕只有在銀幕上捕捉梅艷芳的聲音和容貌了。我有時甚至覺得,連那一場越南戰爭,幾乎也成了幾部影片的注腳。
即使如此,我還是願意從這些打打殺殺的「英雄」類型片中去重拾歷史的「夕陽之歌」。

《夕陽之歌》被視為港產片的代表,它表現了一種獨有的浪漫氣息,為荷里活電影所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