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 程步奎(詩人學者)

賈平凹 - 程步奎(詩人學者)

賈平凹是個趣人,乍看像個農民,或者說的更精確些,像不脫產的鄉村小學教師,在濃重的泥土氣息中滲出厚實與黠慧的靈光。
他來香港,因為《秦腔》一書獲「紅樓夢長篇小說獎」,有個領獎儀式。見面互道寒暄,說起上一次見面是十來年前了,在紐約,也是頒獎的場合。我只記得是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頒給賈平凹一本英譯的長篇,譯者是葛浩文,但卻忘了是哪一本書,只確知不是《廢都》。平凹說,是《浮躁》,又說想起我的模樣了,跟現在差不多。奇怪,一面之雅,真的可以在記憶中貯存十多年,一旦提起,就清晰浮現嗎?平凹從西安遠赴紐約,在異國的文藝聚會上見到的全是洋面孔,說着聽不懂的洋文,突然與我相遇,互道鄉情,聽我說起喜歡讀他的小說,大概印象深刻吧?可怪的是,我也清晰記得他的模樣,和現在也差不多。是記憶可靠,還是受了記憶與重逢混淆的愚弄?或許歷史的真實與虛構,本來就只有一線之隔,而這條線時濃時淡,並不十分清楚。

《秦腔》讓我聯想到《金瓶梅詞話》,我說。不是因為《廢都》那種「下刪若干若干」的性事描述,而是因為書中對生活細節不厭其詳的寫法。用作者自己的話,是寫「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是那些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睡,這種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或許會有學者想到左拉,給他打上「自然主義」的標籤。我可不這麼想,只覺得作者對他的題材充滿了激情,所有的細節,芝麻綠豆大的一點事,都是人物生命中的實存經驗,作者都心帶虔敬地呈顯出來。
平凹承認他寫《秦腔》,是要讓自己家鄉的父老兄弟姐妹發出自己的聲音,也要得到他們的首肯,至少覺得沒亂寫,沒瞎編。他說,書寫成後,曾回到家鄉,在父親墓前拜祭,奠燒了一部,以慰在天之靈。亡靈們在天上的形態與行為如何,沒人知道,但過去在世間的一舉一動,都紀錄在這本書裏,不知是否也會爭相傳閱?「畫鬼容易畫人難」,這些角色、人物、情節都在現實生活中發生過,經過適當的加工剪裁,與原型大體不差,要通過原型亡靈的檢驗,怎可輕忽?書寫了一年九個月,像閉關煉丹一樣。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還有天上的亡靈、地下的鬼魄,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