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多人喜歡王國維在詩詞上的「隔」與「不隔」之論。所謂很多人,當然也包括我自己。本來嘛!不說月光而說桂華,豈非故意繞彎子?王國維知其然,卻未說出所以然來。
我是在陸游的《老學庵筆記》中,於不經意中得到了相當滿意的答案。陸游在這本筆記中曰:「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故意用替代字,也就是換一個名,是否有時令人不解,甚至誤解?陸游卻很清楚地說明,這是因為「風尚」。他認為「風尚」是誰也敵不過的。當時流行的話是:「文選爛,秀才半」,大家一窩蜂念《昭明文選》,所以代詞流行。我們現在知道,誰又抗得了時髦?
陸游為抒情抒鬱,留下了一萬首詩,而他的說理說事,則多在筆記中。所以我愛看筆記。不只是《老學庵》,什麼《夢溪筆談》、《東坡志林》、《鶴林玉露》,我都愛看,有些故事固引人深思,有些更引人大笑。
十年前,我在台灣買了一本《容齋隨筆》,封面上印着「毛澤東終生(身)珍愛的書」,封底又印着「毛澤東生前要讀的最後一部書」。看見這廣告詞,順手就買了,沒有注意到是白話版。不是文言原文與白話譯文的對照版,而是從頭到尾自己分類編排的全部白話文。先找我熟識的題目,卻發現此書把韓愈的「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這十二個字翻成了白話,竟成了囉哩囉嗦的五十多個字。後面引的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一小段,白話譯文竟有一百多字。全書的譯者非常多,最可怕的是所引唐詩宋詞都譯成白話,只有不忍卒讀了。
今年暑假在北京看到一本《容齋隨筆》,印得很好看,封面上還寫着「經典珍藏版」,又立即買下。回港後才打開看,更失望了。這個版本是原文與白話並列,而原文並未照印,反易為簡字。隨筆的作者容齋名洪邁,他的哥哥洪适官至宰相,是哈佛燕京那位洪業的先祖,此「适」字現在是「適」的簡字,胡「適」成了胡「适」,而洪适也就不見了。如此繁簡字亂搞在一起,費事而不討好,所為何來!
《容齋隨筆》就是毛澤東在延安時代即帶在手邊的書。那是乾隆年間重刊的掃葉山房本,已伴他三十多年了。而臨死時還要新印大字本,因為毛患眼疾,小字看不清。該年,即一九七六的八月三十一日,專門為他印的幾部大字本送到中南海,但他不能看了,還有九天,即去見馬克思矣。毛與馬克思也不會談到《容齋隨筆》罷。為他準備的原文大字本,也許仍在菊香書屋擺着呢。我們海峽兩岸的老百姓只能讀這種作風雖不同而鹵莽滅裂則一的胡翻亂印的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