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 - 陶傑

威尼斯 - 陶傑

威尼斯市政府計劃徵收「旅遊入城費」。遊客太多了,不但為了保存古蹟,遊客要付錢才可以進城,而且城內的居民正在遷走。四十年前,威尼斯人只有十二萬,今天才剩下六萬,比不上旺角的一條砵蘭街的人口。
威尼斯人,在歷史書上有一個特別的稱呼,叫做Venetians,變成了受保護的稀有動物,因為威尼斯曾經是一個城邦,出現了許多名人,像旅行家馬可孛羅和思想家馬奇艾維里,都是威尼斯人。
Venetians是一個很獨特的品牌:城市很小,人口不多,但眼界和見識都很闊大,比起所謂Shanghainese或HongKongers之類,威尼斯人的文化沉漬很深厚。一個城市的居民夠得上稱為城市人的資格,像紐約客(NewYorker)或倫敦人(Londoner),除了心胸別有氣派,還要靠幾百年的亭台風月來陪襯,就像明星,不論名氣多大,總要憑一襲華衣來展現萬千氣質風情。
威尼斯瀕臨阿德利亞海,城裏的河道都是鹹淡水沖漬而成,像香港一樣,威尼斯的繁榮也是由羅馬的難民建成的。
羅馬衰亡了,威尼斯變成羅馬的一個縮影的新生,就像六十年代,中國文化在大陸衰亡了,錢穆牟宗三和一批南來的知識分子,在香港臨海的書樓,一座陽台,一道寒窗,重建了一個香火餘繞的小小的中國。

威尼斯的魅力,在於它永恒地瀕臨死亡邊緣的消息。從三歲開始就聽到過威尼斯在一點點下沉的新聞,到了七十歲,威尼斯卻還沒有沉沒。一座正在走向死亡的歷史名城,跟每一個人對生命的喟歎同步,夕陽無限好,繁花滿眼,依戀無限,每一個唯美主義者心中都有一座威尼斯,在默默歎息着生命短暫的華麗,不論財富、功業還是愛情。
因此威尼斯是一座很性靈的城市,不只是河道上的貢多拉,船夫的男低音,城中心的麗艾多橋(RialtoBridge),聖馬可廣場的咖啡、樂隊、鴿群。遊威尼斯跟遊巴黎不同,巴黎是一個艷麗的情婦,令人一生眷顧,但威尼斯,一生只去兩次就夠了:十八歲時一次,跟初戀情人,七十八歲再去一次,跟慶祝金婚的老伴。回來的時候,走在麗艾多橋上卻各懷心事,想起六十年前初遊的伴侶,早已不是眼前人,威尼斯在遲暮中別有光輝,但初戀的那一位卻早已不知人間何世。遊威尼斯,最重要的是第二次,令人在橋頭無淚地暗暗哭泣。
在文藝復興之後,威尼斯衰落了,但五百年來城河仍在而樓台餘暉。甚麼叫做Venetians?今天變成拉斯維加斯的一家酒店的名字,或Pizza的其中一道款式,但去威尼斯,千萬要有一張人生的時間表,而且老來一定要重回那家古老的玻璃廠,試着吹一回玻璃,在幻彩交映的折射裏,你會看見從前的自己,在透明的玻璃中間,竟是如許的快樂和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