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中國大陸作家
文革後期,我在一位比我年長的同事家裏看到一本《日子》,是埃及作家塔哈.胡賽因寫的長篇小說,就問他借,他說拿去看吧,不用還。
書裏的人生無論時空還是悲歡都離我很遠,但我很喜歡那種徐緩從容的敍述調式。正當我斜倚在床鋪上翻閱,忽然從書裏掉出來一張摺叠的紙,我未加考慮便馬上拿起展讀了。那是一封信。是寫給書主的。信是親戚從家鄉寫來。那時人們寫信時常常嵌入革命套話,這封信文字卻亁淨極了。我讀完,心裏馬上亂了。
報紙廣播都沒說
那是一封報喪的信。告訴他們家鄉那一片地方在一月五日深夜發生了特大地震,房屋幾乎都塌光了,壓死了很多人。開列出了與我那同事及愛人有關的一個名單。他們倆都是雲南同一地區的人,所以那名單也就頗長。前面開列的是類似哥嫂姪甥叔姑姨舅那樣的至親,後面則是一些鄰里同窗。最後說還有若干受傷待治療的人,「茲不詳贅」。
那晚,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揑着一封別人的信,驚詫莫名。在文革那時,像我這樣的普通的中國人,被一種「革命思維」所訓練,那思維邏輯裏,不要說人禍一定是資本主義社會才有,就是天災,也應該是資本主義國家首當其衝。我們這邊即使偶有天災,也終究是人定勝天,怎麼會死掉那麼多人?而且,報上沒那麼說,廣播裏沒那麼播,那事情就應該是沒有。
散布、傳播報紙上廣播裏沒有的消息,便一定是造謠。造謠不僅可恥而且有罪。再說,革命者應該懂得: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應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算真的死了那麼多人,這封信竟只是純客觀地報道死訊,寫法也成問題。
不接納國際救援
我本來以為,或許同事會想起來,把那封信夾在了《日子》裏,從而向我問及,但這樣的情況一直沒有發生。我最後把那封信燒掉了。
歲月把我作這件虧心事的負疚感漸漸稀釋。後來我和那位同事都設法調離了有着太多痛苦回憶的學校,失卻了聯絡。
二○○○年一月六日,我偶然在《羊城晚報》上看到一條大字標出的新聞:「當年秘密 今日公開」,內容裏提及:「一九七○年一月五日一時零分三十七秒,一場里氏七點七級的特大地震猝然襲擊了滇中地區七縣,造成一萬五千六百二十一人死亡,經濟損失達二十七億元之巨!由於當時處於『文革』特殊時期,僅由新華社對外發了一條簡短的消息,隻字不提受災情況,而且把震級壓低了。當時,我國政府對國際救災援助採取的是閉關政策,國內援助也主要提倡『精神支援』。因而,地震發生後,災區先後收到全國各地贈送的數十萬冊《毛主席語錄》和數十萬枚毛主席像章,收到慰問信十四點三五萬封……」
禁報道死亡人數
現在對天災的報道相當及時了。但對人禍,如礦難,有的地區的宣傳部門還是限制頗多。一位記者對我說:「他們不讓報道具體的死亡人數。那好辦。我就報道活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