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塞子拔開的時候 - 陶傑

瓶塞子拔開的時候 - 陶傑

喝紅酒的喜悅,不在於酒味,而是在拔瓶塞子的一刻。
用一隻螺旋紋的開瓶錐,很小心地刺進瓶塞子,用陰柔的腕力輕輕推進,插進瓶塞子的中心,差不多了,再利用錐子兩側的金屬片做支點,把瓶塞子拉出來。
瓶塞子脫離瓶頸的一記摩擦,伴隨着空氣和酒精氧份的一瞬間高潮一樣的會師,爆迸出的一響:「卜」的一聲,在聽覺上性感得令人心醉。看着意大利裔的侍應,把瓶塞子解下來,竟然一片木屑也沒有掉下,原封不動奉獻到女主人的面前──要留為紀念嗎?他問。一套黑色的西服,腰間的一件小白褂子,臂上搭一塊漿過的小餐巾,有什麼樣的挑逗比那一眨眼睛更加誘人?
開一瓶紅酒,是世上最浪漫的小動作:那輕刺和深錐的腕力,金屬錐子向木塞中央扭動時發出的悶響,瓶中物是甘香還是平庸,那一份期待和懸疑,就像接生的一刻,是賢還是不肖,一個謎團即將揭曉了:「卜」的一響,時間是多麼冰冽,燭光是何等柔美,瓶塞子拔開時正好是午夜,山坡下傳來急促的鐘聲。

許多女人記得開瓶塞子的那一個初夜,開一瓶紅酒的期待,像等候一段香醇的戀情在發酵結果。讓女主人來嚐一嚐。「可以嗎?如果不喜歡,可以換的。」有幾個女人會真的換一瓶呢?只因為愛上開瓶子的一刻,那木塞子拔出來的一聲狂喜,跳躍出來的何止是一隻木塞子,還是一顆心,一杯酒遞過來,她俯看杯中的一片晶輝,如此良夜,如此星辰。
那一夜喝的是畢干第還是Rhone-Villages的珍品,已經記不得了,木塞子倒真的留了下來:一半像核桃,一半像海綿,用指甲細細地撕剝,又會掉下一小片木屑子。酒瓶的木塞有點像情郎的那顆壞心眼:有時叫人牽腸,有時令人怨恨,像一份珍藏的思念,叫人忍不住把它細細地撕剝着,恨不得嚙咬兩口。
世界上的紅酒,有一半是英國一家叫做丹拿士的公司代理瓶塞子,塞子的用料是在葡萄牙南部一個叫阿蘭狄若(Alentejo)的山谷裏種植的。多麼奇怪呢,世間萬事都有一盤學問,像酒瓶的瓶塞子出處的典故。每一個女人都是一瓶紅酒,她的心上人是她的瓶塞子,把她嵌得那麼緊,塞得那麼滿,保護着她誘人的氧香和地氣,守衞着她那片令人長醺微醉的女兒紅,直到開瓶子的一刻,他用一把銀閃閃螺旋紋的尖錐子,那麼溫柔地刺進紅心,輕輕一拉,「卜」的一響,是那麼長相憶的一瓶佳釀,浮漾着你的淚光,為他的嘴唇而濕潤,為他的心頭而煦暖,如此良夜,如此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