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地獄

創造地獄

柳天蕙

我乘地鐵的習慣是這樣的:假如車廂的位子已經滿座,我便會站在兩排座位對着的中間扶手處,邊看書、邊等有乘客下車,騰出空位來,我便可近水樓台先得「位」。今天也不例外。當地鐵駛到太子站的時候,如我所料,坐在我面前的乘客要下車了。怎料,突然有人從我左後方「飛插」到座位上。我驚魂稍定,這時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個老伯為了幫同行的一個小朋友(想是他的孫兒吧)爭取座位,所以便用身體擋着我,然後把小朋友安置到座位上。
本來心有不甘的我,知道老伯應該是為了愛孫心切,才會如此動粗,也立時原諒了他。可是,一陣的悲涼又瞬即掩蓋我的心。我想,要是剛才我沒有被他強搶座位,安然入座的我看到有一個老人家和小朋友站着沒有座位,我會毫不猶豫立刻讓座給老伯。照着故事的發生,他也會因為愛孫的緣故,放棄自己坐的權利,把座位讓給小孫兒。結果好像是一樣的,但這段乘車的經歷在老伯、小朋友和我的記憶裏面,卻可以是完全不一樣。

或許社會給他教訓

你試過在公車上有人給你讓座嗎?不要小看這個微不足道的行徑,在香港這個城市,可能已經是我們在每天平淡無奇、返工返學買餸煮飯的機械式生活中,能讓我們驚鴻一瞥人性美善的絕無僅有的經歷。
縱然讓座並不是甚麼驚天動地的偉大犧牲,但在這個人人都怕吃虧、人人都只相信要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社會才有進步的世代,有人看別人的需要比自己的需要大而甘願放棄自己已得的利益,總是教人有片刻的感激動容。
我不知道老伯是否從來沒有人給他讓座的經歷,又或者他是否每天乘地鐵都要推推撞撞才可以爭取到座位;或許社會給了他教訓,使他認定了利益是要自己爭取回來的;要保護自己便要先發制人,就算過程可能為別人帶來傷害,或將不義強行加在別人身上,也只不過是無可避免的代價。
本來,老伯可以在這天有一個美好的經歷。因為他本是可以在一個青年人向他表達的友善中,好好的和小孫兒享受這段乘車的歷程。但當他選擇不要作現實社會文化中的受害者時、當他向社會賣給他的那套觀念——即人必須事先假設任何人都會因為維護自己的利益而踐踏別人的偏見(prejudice)表示效忠的一刻,他可悲的成為了這種偏見文化下的受害者。他不但要在餘下的車程中,忍受自己搶了別人座位的尷尬和羞愧,他更令我們三人失落了在這平凡的一天被片刻人性美善而點亮的機會。他的選擇,決定了歷史中那一刻,呈現在地鐵車廂中的是天堂還是地獄。

人和人之間信任失落

很多人說,今屆奧斯卡最佳電影《撞車》是關於種族歧視問題。我想,種族區別只是激發人性中潛藏的高傲而帶來偏見最明顯的表徵之一,但電影勾畫的悲劇,在現實中並不只限於不同種族之間的相處,而是人性共同的盲點。人間許多悲劇,都是因為我們讓帶有成見的先設和標籤主導行為,所以才有「預防性攻擊」這類無恥可笑的概念。但這種由成見引發的所謂先發制人行為,其後果是沉重的。人和人之間的信任失落,愈多人受害、愈多人相信。結果,我們一個一個地成為惡性循環的俘虜,無人倖免。
老伯或許從此更深的相信,這個社會沒有良善、沒有憐憫、沒有自我犧牲的愛。那小朋友可能也會慢慢在這些經歷中「學精」了。悲劇,還會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