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真正的國際城市,是活在一些作品裏的,例如,音樂劇《夢斷城西》裏的紐約和小說《高老頭》裏的巴黎。
當作品成為一片林蔭,後世記起了作家、城市的面貌和品格,也像滴階成苔一樣,跟作家的名字戀愛了起來,例如,狄更斯筆下,不,作品裏的倫敦,有一個很獨家的字眼,叫做TheDickensianLondon。
首先是作家的筆觸賦予了生命,像《苦海孤雛》裏講主角奧利花從孤兒院逃出來。流浪到倫敦,走進一個菜市場:
「街市的清晨,地上有一層泥濘和污水,畜牲身上浮起一抹煙霉般的臭氣,糾合着薄霧,落在煙囱上。鄉下人、屠夫、小販、流浪漢、扒手,社會底層的各大流派,滙聚成所謂群眾,牧人的鈴聲中夾雜着狗吠,牛羊在低嘷着,豬也在悶叫,小販在喧罵着,行人像蒼白的幽靈。」
筆下的地點,是一個叫史密菲的街市(SmithfieldMarket),除了蔬果,尚可容牲畜買賣,時維約鴉片戰爭前後,街市後來禁止牲畜聚賣,在附近建了一個屠房。
還有在《小黛烈》裏倫敦的雨景:「在郊外,雨水幻開千綻清鮮,每一滴雨水都激起了生命滋長的喜悅,然而在倫敦不。倫敦的雨水只有污穢的氣味,為街渠平添冷漠而病態的本色。」
狄更斯厭惡倫敦,因為十九世紀的倫敦孕育着資本主義的罪惡,在煙囱和機器的陰影下,醞釀着馬克思的詛咒和《資本論》的靈感。然而作家的偏見,反而造就了城市的戲劇性格,狄更斯筆下的倫敦,經小說插圖家鋼筆畫細膩的勾勒,就像三分彼得古城的陰譎,加七分波蘭斯基的邪惡,陰暗得非常的Charming。
狄更斯的倫敦,令後世讀者不知是為了大師的英名來尋找一座因作品不朽的城市,還是在一座傳奇的城市之中,搜索一位作家百年不滅的靈魂。因此,DickensianLondon,是倫敦其中一層名牌,人家不會先想到什麼「旅遊商機」,只是一份感覺。
一座城市,後來值錢了,因為她變成了眾生感覺之中浮生劫幻的三千回憶。
有人在讀一位昔日香港小說家的小說《蝦球傳》,也想找找四十年代蝦球的香港,例如修頓球場。到哪裏去找呢?雨水、街渠、市集,在地產商的計算機中幻作了一片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