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夫人之戀 - 董橋

龔夫人之戀 - 董橋

故事也許只有一句話:一句話的故事依然會是深遠的故事:梁鼎芬的妻子龔氏遺棄梁鼎芬跟梁鼎芬的朋友文廷式同居。
梁鼎芬和文廷式都跟過陳蘭甫在東塾讀書,也都跟過葉恭綽的爺爺讀書。梁鼎芬是光緒六年庚辰科進士,任翰林院編修;文廷式是光緒十八年壬辰榜眼。梁鼎芬娶的龔姓才女有艷名,善倚聲,是梁鼎芬鄉試房師龔鎮湘的侄女。他們婚後在京城的新居題名棲鳳苑,小登科不到五六年中法戰爭爆發,梁鼎芬上奏章彈劾李鴻章賣國,清廷說他誣衊重臣罰他降職五級,從七品翰林編修降到九品太常寺司樂。梁鼎芬一氣辭官到鎮江焦山海西庵閉門讀書,把夫人龔氏託給文廷式照顧。文廷式和龔氏原是親戚,從小相識,一旦朝夕往來,情愫日深,龔夫人斷然拋掉梁鼎芬去跟文廷式過日子。同時代的人都說那是一齣醜劇,不忍議論,不屑描繪,故事從此成了一句話的故事,沒有細節,沒有關節。

那篇英文短篇小說寫的是這個深遠的故事。小說先寫梁鼎芬罷官,總督張之洞請他到廣東當書院院長,再寫他跟着張之洞到武昌辦學,光緒二十七年授知府,升道員,再升按察使,民國初年陳寶琛推荐他到溥儀門下行走,月薪六百元,做到民國八年逝世,謚文忠,晉贈太子少保,賞銀三千兩治喪。小說的倒敍筆路淡淡追懷梁鼎芬浮沉宦海經久放不下心中的龔夫人,寫梁鼎芬在武昌府渡過的第一個雨夜尤其淒美:「零落雨中花,舊夢難尋棲鳳宅;綢繆天下計,壯心銷盡食魚齋」,小說沒有譯出梁鼎芬到任之日自署衙齋的這副楹聯,三大段意識流手法演繹的顯然正是深藏在這二十四個字裏的情感的愁煙孤夢和人生的短燭低蓬。我慶幸一萬多字的小說從頭到尾沒有迻譯梁鼎芬半句詩詞:梁鼎芬那麼東方的牽情終於融入了那麼西方的架構幻化成一篇跨越國界的〈點絳唇〉。我告訴作者說我很想替他找倫敦PeterStockham編印這篇小說,聘請畫家設計,手工印刷裝釘成盈掌小書,只做兩百部,毛邊,編號,簽名,盡量做得精緻做得浪漫。
他答應了,彼得也很想試一試。初校版樣出來了,他越看越改越膽怯,二校清樣寄給他他壓在案頭久久沒有寄回倫敦。幾個月過去了,他忽然滙錢給彼得支付排版費用,還附一紙短簡說他畢竟老了,「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撳亮這盞綠燈」!彼得把滙票寄回加州勸慰他放膽付梓。他沒有回信。一兩年間他肝癌復發遽然下世,他的美國夫人來信說老先生很謝謝我為他的小說操心,要我代他也謝謝彼得。那是一九九五年早春的事,我跟他訂交二十九年了。

六十年代我剛來香港在灣仔的六國飯店住過好一陣子,台灣一位老師介紹我去見他,我到他治事的洋行裏拜訪過好幾次,連我申請身份證的事他都出面打點,下了班經常到飯店來看我:「你的老師要我照顧你,」他說,「其實你不必別人照顧了。我們是朋友!」到底是老燕京,又留英又留美,筆挺的西裝撐起筆挺的鼻樑肅穆裏滲着幾分玩世的倜儻,方正的臉上那些皺紋竟然也整整齊齊,一頭花白的濃髮往後腦勺一梳服貼極了,整個人乍看很像邵洵美。我慢慢發現他熟讀清史。我慢慢知道他是八旗子弟,性格裏養着一股愛新覺羅族人世代流傳的孤憤和細膩。有一天,我在干德道他家裏看到一批梁鼎芬的手札,他講了梁鼎芬的許多故事給我聽。他說他夫人姓龔,我猜很可能是龔鎮湘的後人。七十年代我移居倫敦期間他夫人病故,他也退休回美國祖傳的老宅做寓公去了。他晚年續絃,天天寫作讀書養生,幾個短篇小說之外我還讀過他的一些園藝小品,英文乾淨明亮,構思縝密有趣。老先生一輩子不求聞達,不求豐盛,我尊重他的意願,我敬重他的原則,從來不敢不聽他的話。他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上提起高陽說得對,梁鼎芬頭大身矮,鬚眉如戟,相貌一點不清秀;龔夫人倒是玉立婷婷嫻美得不得了。小說寄去倫敦付排之前他要求在扉頁上引錄雪萊的一節詩:
Lifemaychange,butitmayflynot;
Hopemayvanish,butcandienot;
Truthbeveiled,butstillitburneth;
Loverepulsed,-butitreturne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