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的鼓樓下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古城的鼓樓下 - 童元方(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副教授)

七月裏我在北京有兩場演講,一場在西城,一場在東城。橫貫東西幾次,差不多都是走的高速公路。四年前去京,好像還只有四環,這一次居然已有六環了。公路上不種槐,也不種榆,種的全是白楊。望過去,滿是塵,總覺得怪怪的。遠遠看到雍和宮的屋頂,也因為路面太高,無端挫了寺院宮殿的氣勢。
有一次打算往隆福寺的方向去,司機走錯了,在高速路上,拐向不知什麼大街,旁邊正拆胡同呢,到處堆的破磚爛石。我說:「這怎麼辦呢?」同行的北京朋友說:「如果你想找老北京,根本不用找,因為已經沒有了。當年梁思成與林徽音要求保留城牆與城門樓子,當局沒有聽。那一刻已經預見了今日的結果。城裏不許蓋房,人越來越多時把四合院住成了大雜院。拆不拆,四合院都已不是四合院,胡同不是胡同了。」
我知道媽媽在北京輔仁女附中念書時,周末總要到住在安兒胡同的二舅家裏吃頓餃子。媽媽後來嫁給了沙灘兒紅樓出身的表哥,也就是我的爸爸,她的二舅也成了我的爺爺。媽媽說:「不可以一字字念成安兒胡同,要讀『二』胡同。」
爸爸說的故事不一樣,他不說胡同的,他說城門的:有一個人問:「『示』上加一個寶蓋兒是什麼字?」「是『宗』啊!」另一人答。

「那『宗』上加一個『山』字,您認不認識啊?」
「這誰不知道,這個字是哈德門的『哈』啊!」
這個笑話沒在北京呆過的一定不明白,現在住北京的也不一定能明白。原來正陽門東邊那個門正式的名字是崇文門,可大家都叫它哈德門。不識字的天天從哈德門過,看慣了城樓上「崇文門」三個字,因此以「崇」為「哈」了。
我的朋友愛建築,但他所能做的只是以二度空間的圖片,來代替三度空間的實物,出版林徽音講建築的文章,是回應她當年文物保護的觀點:先想辦法去「保」而不是先考慮去「拆」。北京的城牆拆光了,生在台灣的我未曾目睹,但拆時有好多好多人跑到牆根底下哭。車子駛過「皇城根遺址」的標記時,我怎麼竟也看到已拆的城牆,在城牆上已乾的眼淚!
車子跑着,那是地安門大街罷。後面是景山,前面是鼓樓、鐘樓,我們漸漸沒入昏黃的暮色裏。朋友似乎在安慰我說:「鼓樓、鐘樓倒還是老的,附近的胡同也不會再拆了。而北京城中軸線起點的永定門,已經從各處搜羅來原磚,由二○○四年起,開工蓋起來了。」
他在北京工作,這些話是用來安慰我這外來的人呢?還是安慰自己呢?我在這古城的鼓樓下,糊塗得像這眼前的昏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