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考試是必要的罪惡,錯的是制度 - 陶傑

星期天休息︰考試是必要的罪惡,錯的是制度 - 陶傑

會考放榜,又到了社會年年濫情的時刻,高官競出「打氣」,「勝不驕、敗不餒」,「一次會考不足以決定一生」,聽得人呵欠連連。
這是一年一度的虛偽季節。正如政府的高官一面推行「母語教學」,一面把子女往英美的寄宿學校送,會考放榜的一片廉價的文藝腔,掩蓋不了殘酷的現實。
會考的十零部隊,許多平時打機、ICQ、啪丸,早已放棄,會考的劣績,他們不會介意,也不需要「心理輔導」。會考的「十優狀元」,備受華文傳媒狂熱吹捧,當然也不成問題。會考中最受打擊的,是成績沒有十優,只有幾科「良」外加幾科及格的「會考中產階級」,正如香港的經濟中產階級一樣,他們才是會考中陰陽界上半死不活的一群孤魂野鬼。

幾年前,有一位中學生喜愛音樂,尤好管簧,還得了全港冠軍。在九龍某名校讀書,會考成績,全部是「BBC」之類,一科A優也沒有,學校不讓他讀中六,理由是預科學額,對外招攬,為了名校校譽,學校必須把學額撥給七八個A的外來優異生。
這位會考生,在本校升讀不了預科,等同被逐出校,後果跟一個「十零部隊」的不及格學生完全一樣。他的成績,雖然沒有一科優,卻全屬B、C級的良,但在技術上,卻等同全軍盡墨。當然,如果他轉到非名校的Band2升學,一定可以讀中六。但其實他的成績雖非優異,亦屬良好,卻被剝奪了升讀本校的權利,對一個年輕人自尊的打擊,冷血莫過於此。

許多名校,對於十多年後的校友,都以「母校」自居。中文的「母校」,真是溫馨萬縷,柔情無限,但做子女的,會考沒有一科優,只要有八九科良,這位「母親」隨時會翻臉不認,把他逐出家門。二十年後,如果這位音樂優才,能在美國奪了個甚麼獎,在白宮的美國總統面前演奏,兼得麻省理工學院的太空博士學位,成為美國認可的精英優才,他再「衣錦榮歸」,「母校」一定陪笑臉,邀請這位「校友」出席晚宴,屆時校歌悠揚,懷舊依依,如果這位不肖子,在滿臉笑容之際,霍地站起,突然變臉,指着那位老去的校長:「我就是當年會考得了八科良,但沒有一個A,而不准在『母校』升讀中六的那個會考生,當年我拿着會考成績表,在校長室裏下跪,懇求學校讓我升讀中六,但校長您端着一張冷臉就拒絕了我。您說我的成績沒有A,學額有限,學校的政策是都給了外面的優異生。那一夜我回家,跟我父親抱頭痛哭。父親向財務公司借了高利貸,才把我送去美國。親愛的母校,當年被您趕出門的兒子,今天又回來了!」

然後舉座鴉雀無聲,萬一有如此場面,一定很有趣。
會考制度之殘酷,是多面而深層的。「尖子狀元」之升天,「十零部隊」之渣沉,其實都不是問題,當中大量的夾心浮游階層,才是問題。況且大量補習社成市,會考補習「馬經化」,會考試題「博彩化」,連年的「狀元」,每有承認是「補習天王」的貼士有功。「狀元」的地位,漸與贏了三T的幸運兒相若,教育填鴨,補習稱王,會考令香港的教育陷入「課程主義」(Syllabusism)的框條,全民惶趨附勢。
香港的「國際學校」,從來不參加香港的會考,與英美法等國際學制接軌,殖民地時代沿用至今,國際學校和本地中學的區分,是一種教育的種族隔離政策(EducationalApartheid)。許多高等華人家長,把子女往國際學校送,貪圖國際學校的「教育自由」,不強調考試範圍的課程主義,培育學生的獨立個性和想像力。國際學校看準此一心理,不但學費高昂,有些還向家長徵收教育保證金供校方保管投資。

特區八年,特區政府聲稱「港英」埋下許多地雷,改這樣,革那般,但「港英」創立的教育種族隔離的會考制度,特區政府碰也不敢碰,如此「教育改革」,未免令人發笑。
因為「港英」為香港精心設計的殖民地教育,相當迎合本土社會心理:讀書一求官運功名,二求謀生技藝,中國二千年來,嚴格而論,其實從來沒有現代意義的「教育」,只有「考試」。會考的「課程主義」意識,符合明清的科舉規條,課程考四書五經,包括《易經》、《書經》、《詩經》、《春秋》、《禮記》,答題須仿宋代的經義,措辭必襲古人語氣,結構固定,字數限制,句法排偶,用詞對仗,亦稱八股,會考批改試卷,由教師嚴守一紙「計分制」(MarkingScheme),也是一脈相傳的儒家考試精神。
考試矯情,教育虛偽,創意枯竭,人格壓抑,外則中國帝皇的科舉與殖民地填鴨教育交配成胎,尋求「尖子」,內則功名利祿和謀生實用主義雜生為魂,誤為「精英」,一個音樂才華蓬勃、填鴨成績平庸的名校生,只有遠走美國,接受西方教育,他日回來,難認這樣的「母親」,又豈不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