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男人罵做「寃家」的女人,別有三分嬌媚,比起英文中那一句「打令」,高下立判,今日也消失了,煞是叫人痛惜。
在元曲裏最多寃家一詞:「罵你個俏寃家,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懷兒裏摟抱着俏寃家」。寃家二字,不可英譯,譯得出裏頭的怨,譯不出其中的喜,舊時中國的情感,教這兩字最婉轉而細膩。
因為愛情是良緣,也可以轉化為孽。男女之間的良緣是細胞,寃孽卻是腫瘤。叫男人一聲寃家,正因為這段情,剛好在細胞開始裂變、幻化成癌症的邊緣,而最不幸的是,愛情往往在這個關頭最迷人。
因此男人變做女人的寃家,多在偷情時候,無論是崔鶯鶯夜會張生,還是潘金蓮呼喚着西門慶:一道後門,一座蓮池,一夜如水的月色涼侵着一叢芭蕉的月影,一聲「寃家」,是一腔說不出來的Obsession──等他那麼久,他還不來,叫人心中癢癢地嚙咬着,懊惱得掛肚牽腸。
但是如果沒有巨大的壓力,這種青青的植物卻又如何快感盎然地在黑暗中悄悄滋長?
女人叫男人一聲寃家,這裏頭的苦悶和壓抑,一個社會的審裁和封殺,四周不懷好意的眼光,不但是對情人的思念,還有對一座千年貞節牌坊微弱的反抗。
元曲中的小令:「劣寃家,一半兒情真一半兒假」、「小寃家怕不道心兒裏愛,老妖精拘管得人來煞」,甜絲絲的毒罵,一句賽一句的精緻,一聲比一聲教人酥麻:門外犬吠,中天月色,紅燭綺麗,青鳥殷勤,只因為等他一封似斷欲絕的音書。寃家兩個字,是中國婦女三千年來一卷銀牙咬碎望穿秋水的控訴書。
因為不敢剖白,也無從爭取,直到英文的一句Darling,送來了一種奇怪的觀念,叫做自由戀愛。英國人情書,最後總自署一個Love字,或者加上三個×,代表三個吻,熱情有餘,是欠了兩分清麗的涵瀲了,原來寃家這個詞,在中文裏最為Sexy。
親暱中的淒怨,欣喜中的恐懼,雖像白之戀人,是一塊可口的夾心小餅,卻也不盡是甜,更迷人處是一腔甘酸。中國的愛情,從梁祝到寶黛,竟然還包括了西門慶與潘金蓮,原來一聲寃家就道盡了一切傳奇和悲劇。在千百個被一個庸劣的中國人「盛世」淘汰掉的詞彙裏,最叫人傷情,像一片熱帶雨林砍伐了,從此滅絕的一雙最後的藍鸚鵡,飛走了,永遠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