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中國的壞男人,有一種美德,叫做「薄倖」。
薄倖這個性格,含蓄得很深奧,跟女人泡一泡,就走了,卻不是負心之簡單,也不叫始亂終棄,叫做薄情恩倖,卻又教人淒思迴腸。
薄倖施處,名在青樓:「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青樓既然是妓院,那麼一個男人來尋歡買醉,花了銀子,拍拍屁股走了,只是一個消費者,本該天公地道,為何青樓要怨薄倖人?
因此薄倖,是中國文學一個很叫人狐疑──英文叫Intriguing──的字眼。即使薄義寡恩,也是隔世風流。薄倖教女人在懊惱中有三分悲傷,在牢騷中有七分癡狂,玉箋為盟,香囊為記,碧海有盡,情天無期,沒想到他真的一去不回,薄倖是捲簾的一階苔綠,印着天涯夢遠的淚痕。
「薄倖辜人終不憤,何時枕畔分明問」,一個薄倖郎不教人仇恨,只是叫人不服氣。薄倖兩字之趣,是在絕望之處竟可作暱稱,有如海角天涯忽現一行迴飛的雁影,顧之若有,細看還無,那個人分明不再回來了,但偏又叫人不信他這輩子永遠不回顧。
原來薄倖是相對的與多情成偶。「多情惟粉蝶,薄倖是游蜂」,中文竟有一雙形容詞,天造地設地癡的男女:薄倖是男人如霧水,多情是女子,像飛花。思薄倖,憶多情。人性沒處原來有那麼一層霜甜月冷的浮漾着荷香的犯賤,叫人枉自幽歎,黯然銷魂。
因此薄倖是一種意境,當上來青樓的人,不叫嫖客,都叫子弟,像電影《胭脂扣》裏的張國榮。
如果戲裏的「哥哥」已成絕唱,那麼薄倖也早變成失傳的一種很壞的美德,畫樓獨倚,繡枕淒清,等一封水遠山遙的情書點滴到天明。只因一個男人走了,留下的懊惱,都只因為他在時一切的好,而不像今日,一叫分手,撕掉照片,把他的衣物打包扔出走廊,把手機裏他的電話Delete掉,不聽他的留言,不覆他的E-mail,如釋重負,如了夢魘──原來分手,今日也是一道快餐,而昔日那樣天長地久的肝腸寸斷,卻是在痛苦中別有快樂的凌遲。郎是薄倖,只因為儂本多情,今天一旦分手,不,掟煲,贏得的結論,是「嗰個Cheap精」,不再是那個薄倖郎,以及他消失在雁迴天際的一身青衫和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