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們愛讀一點詩 - 董橋

那時候我們愛讀一點詩 - 董橋

房子已經兩百歲了。詩人已經七十七了。詩人說他童年常到外公這幢EaglePondFarm過暑假,一九七五年他帶着寫詩的妻子JaneKenyon搬進去一住住到現在。不裝電腦,沒有打字機,連電話他都有點抗拒,說是不喜歡匆匆在電話裏議事拍板。他只容許一部傳真機孤零零放在四壁縹緗的書房中央收信發信。六月十四日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宣布他是美國第十四位桂冠詩人,電話響個不停,傳真傳個不停,詩人DonaldHall有點不耐煩了。
這個銜頭以前叫ConsultantinPoetry,二十世紀四十年代NewCriticism氣勢磅礡那幾年封過AllenTate,封過RobertPennWarren,他們都是新批評派能人。國會圖書館一九八六年才開始改用桂冠之名,受封為第一位PoetLaureateConsultantinPoetry的依然是RobertPennWarren。他的詩我至今進不去,印象中總是學學術術的有點dusty有點dull;華倫的小說《AlltheKing'sMen》倒是氣魄之作,影射Louisiana州長HueyLong的WillieStark寫得多麼玄遠!小說寫壯了自成史詩;詩歌寫壞了想拿來當小說讀也讀不下去。中國文人自謙寫詩只為遣懷最聰明。

舊金山老朋友簡妮向來喜歡DonaldHall的詩,說他繼承RobertFrost淺白的田園詩風,字字穩實,句句寫事,「沒有布做的花沒有紙做的月」。她偶然寄一首來我偶然拜讀一首,她沒有寄來我也沒有想過自己去找來讀。賀爾當上桂冠詩人我打過電話恭喜簡妮,她說她要請賀爾在詩集《WhiteAppleandtheTasteofStone》的扉頁上給我簽個名謝謝我。我忽然想起來了,簡妮跟賀爾好像早就相識,她在父親的木頭藏書樓裏開朗誦會請過賀爾去。今年年初她勸我翻翻賀爾論詩的文集《BreakfastServeAnyTimeAllDay》。我說詩人論詩品有點像產婦說分娩,我通常都不忍心讀;那個書名倒是上上大佳。「我去找一張書店的宣傳單張送給你吧!」她說。早餐竟然全天供應,那是人生的譏諷也是人生的寄托了。
美國報上說賀爾家的廚房高高掛着一幅畢加索的素描,下面是香料架子,滿滿一排香料調味品一九九五年JaneKenyon去世以來顯然沒有人動用過。他說他天天吃微波爐裏熱一熱的速凍食品:"Widower'sfood"!難怪簡妮說賀爾喪妻之後寫的那本《TheBestDayTheWorstDay》另見功架,那首〈LetterinAutumn〉她更是讀一次流一次淚:
Isleepwherewelivedanddied
inthepaintedVictorianbed
underthetinylights
youstrungontheheadboard.

那張維多利亞時代的黑漆描金雙人床也許是賀爾的外公睡過的床,也可能是外公的父親留下來的床,描着花草描着佳禽,床頭板上還寫着"Sleep,BalmySleep",小小一盞燈一照照亮了老人喪失愛妻的孤寂:「沒有絲毫悲情,」簡妮說,「只有靜靜的寫實,靜得你心疼。」二十幾年前陳之藩先生給我寫信慨嘆沒有詩的時代是個啞了的時代,那時候我正在讀「藍星」之後台灣的一些新人新詩:韻語一旦不再講究韻律,動人的詩歌珍稀得更像清晨的星星。我迷信詩要押韻。
在台南讀書那幾年一位美國傳教士的夫人常常告訴我說詩歌是一門非常孤寂的藝術:課堂上的討論也許可以讓你認識詩歌;三兩知音的交流也許可以讓你重視詩歌;一個人靜靜閱讀一首好詩,那卻是你「感受」詩歌的時刻了。「我們錯過了行吟的古代,」她說,「再不談談好詩讀讀好詩我們連追憶的本能都蕩然了!」她說詩的藝術說穿了是追憶的藝術。
在老台南蕭蕭老樹的綠蔭下,這位老太太總是清爽得像剛剛睡過午覺洗過澡,一身淡淡的碎花衣裙還飄着四七一一香皂的味道,花白的頭髮微微留着一九三○年好萊塢明星青絲的波浪,端莊的臉上那些皺紋鏤刻的是大蕭條時期世代的憂患,偶然綻放的一絲笑意倒是南方守舊農婦晚禱後聽到窗外一串蟲鳴的欣慰了。老太太教我讀WaltWhitman,讀CarlSandburg,讀RobertFrost:那是我心中黑漆描金床頭板上吊着的一盞燈,並不很亮,卻也不暗,久久不熄。那年,賀爾才三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