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onsunday:夏志清和劉別謙

alwaysonsunday:夏志清和劉別謙

李歐梵 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

最近讀夏志清教授的散文集──《談文藝、憶師友》(劉紹銘主編「當代散文典藏」叢書之一),不禁大喜過望,因為他在序言中就談到自己早年在上海看電影的經驗,真是與我心有戚戚矣。夏教授──也算是我的老師──飽學經貫,對中西文學的修養,可謂獨霸天下,沒想到他對於老電影也如數家珍。記得在美時我每見到志清師,就會和他聊電影,甚至還和他比賽,看誰記得的老電影多,每次我都敗下陣來,但敗得心服口服,對他的敬意又加深了一層。
他在序言中說:年輕時就在上海《新聞報》發表一篇「好萊塢大導演陣容」的文章,我更覺得心花怒放,因為我在中學時代投給台灣《大華晚報》的第一篇稿,也是談好萊塢的大導演,洋洋灑灑列了數十個名字,最後被編者砍掉了四分之三,刊出的文章變成了一篇千多字的「好萊塢西部片導演」,從此也愛上了西部片。
夏先生最喜歡的好萊塢導演是劉別謙(ErnstLubitsch),也是我父母最喜歡的導演,我幼時從父母口中初聽到這個名字時還以為他是華人,怎麼起了這個中國名字?想來他的影片一定在上海十分賣座,才會有此譯名。
另一位洋明星以中文名字流傳的是雪佛萊(MauriceChevalier),我父母最喜歡的一部影片就是劉別謙導演、雪佛萊主演的《璇宮艷史》(TheLoveParade,1929),甚至數十年後還會唱片中的主題曲,是女王(珍妮麥當奴JeannetteMacDonald飾)閱兵時唱的,我未看此片早已會哼出調子,記得母親去世前有一年暑假來我家同住,晚上在電視上的《美國電影經典》節目看到此片,母子同唱此曲,我看得比她還興奮!時光流轉,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去年冬返美渡假,窮極無聊,無意間在一家廉價雜貨店中買到一套五碟裝的荷里活經典喜劇選,內中赫然就有一張是劉別謙的那部《ToBeorNotToBe》(戲諜人生,1942),看來饒有風味,我那次還是初看,就覺得它不同凡響,竟然令那位美國喜劇明星JackBenny扮演一個波蘭的舞台巨星,在台上演莎翁名劇《王子復仇記》,後來又假戲真做,從事地下間諜工作,把個德國佔領軍將官騙得團團轉,妙哉!也只有劉別謙才能拍得出來,把不可能的事變為可能,片中的那些演員才是一群真正的「職業特工隊」,完成了"MissionImpossible"。我觀後感到笑中有淚,猜想這位流亡到荷里活的德國導演,也把自己的經歷轉化成一個寓言故事:演藝的藝術才是最有力的武器,可以戰勝一切。
志清師特別喜歡此片,至少看了三遍。他說得好:「劉別謙的名片,卻要年齡大,閱歷廣後才能充份欣賞」,一點不錯!我雖無夏公閱歷廣,但也是在年過半百之後才開始喜歡看劉別謙的。夏公多年後在紐約重看《璇宮艷史》,更加擊節嘆賞,他又評論道:「劉別謙初次拍攝有聲音樂片,有此成績,實在難能可貴。憑其聰明和機智(wit),劉別謙實在堪同詩人蒲伯(Pope)、劇作家莫里哀媲美,加上他是拍電影的,另具一種僅憑文字無法表達的visualwit。他的電影裏,很多場面,沒有對白,但『此時無聲勝有聲』,導演手法之簡潔細緻,近三十年來,無人可及。」真是真知灼見,至理名言!就憑這"visualwit"一點,就值得大書特書。

美國影評家往往用"TheLubitschTouch"──劉別謙的筆觸──一詞來形容他的風格,然而更重要的還是他「筆觸」中的「機智」。我故意把"touch"譯成「筆觸」,為的是想把劉別謙影片中的「文學味」表達出來,其實他才是第一位實踐「開麥拉就是筆」的理論的導演,至少較以此為口號的法國「新潮」派──從Astruc到杜魯福──早了足足三四十年。但他又和「新潮」導演不同,因為他所表露的「文采」是源自二十世紀初那一代歐洲知識分子的傳統(而「新潮派」則是在二次戰後才崛起)。特別是二、三十年代的人,他們自幼就受了西洋古典文學和音樂的陶冶,更是對哲學、藝術、戲劇等樣樣皆通,所以夏先生將劉別謙和莫里哀相比,一點也不過份,而十八世紀英國詩人蒲伯也以機智見稱,可謂與劉別謙先後輝映。在我的心目中,劉別謙可以和阿當諾和班雅明並列,但又幽默得多。
在他那一代歐洲人的心目中,電影也至關緊要,不論喜歡與否,不少知識分子皆對此大作文章,妙的是發明電影的是法國人和美國人,但最早作電影理論的卻是俄國人和德國人,而德國戰前的導演中更多是第一流的「前衞」藝術家,如《大都會》(Metropolis)的導演費立茲朗(FritzLang)和最早拍吸血鬼的導演卡爾扎夏(CarlDreyer)。然而劉別謙又和他們全然不同,因為他絕不故弄玄虛,而更執着於「人間喜劇」和人性的刻畫,所以我認為他又有點法國味,甚至在「場景調度」(Mise-en-scene)上有點像尚雷諾亞(JeanRenoir),尤重詼謔的情趣,也更見「機智」。

荷里活的老電影中不乏有機智的作品,如四十年代初期的「神經喜劇」,我曾譯作「曲線喜劇」,取其原意──"Screwballcomedy",如《費城故事》,但這類喜劇多以對話為主,不見得有夏先生所說的「此時無聲勝有聲」。這「無聲」的畫面,在劉別謙的影片中,雖夾在對話之中,但往往成了全片的精華,這股難以捉摸的「味道」就是劉別謙的「筆觸」。且以一兩部片子為例。
劉別謙原籍德國,但卻擅長拍花都巴黎,他最著名的影片應該是嘉寶主演的《Ninotchka》(情迷冰美人,1939),故事說的是一個蘇聯的女幹部如何在巴黎被一個花花公子引誘,享受紙醉金迷的物質生活。情節其實相當勉強(編劇之一竟然是後來克紹箕裘的名導演比利懷德BillyWilder),但劉別謙把它處理的極有韻味。有一場戲,但見嘉寶的眼睛默默含情面有笑意,終於軟化在梅爾文道格拉斯(MelvynDouglas)的懷抱中也不過幾秒鐘,但看來就是有味道,令我回味不已。這場戲,如處理不慎,一定會顯得庸俗,非但對話要恰到好處,而且在燈光、氣氛、人物動作上調度得宜,才能流露出一種雅緻,這才是劉別謙的「商標」。

今年六月初返美,又在同一家雜貨店中尋到一個小寶物──劉別謙導演的另一部喜劇片:《筆友俏冤家》(TheShopAroundtheCorner,1940),原來就是後來湯漢斯主演的《You'veGotMail》(網上情緣)的前身,此片在五十年代也曾被拍過一次,由茱迪嘉蘭和雲尊信(VanJohnson)主演,故事中男女主角在店中吵來吵去,但其實二人早已是筆友,魚雁往返,卻不知彼此真面目。劉別謙的手法當然與眾不同,竟然把一眼就看得出來的荷里活影棚布景,變成故事中的匈牙利古城──布達佩斯,而且人物除了占士史超域(又譯詹姆史都華)外都成了歐洲人,文化教養和人情味十足,情節笑中有淚,更略帶一點「鄉愁」,劉別謙的"visualwit"又再次得到印證。我看後突然想到:也許他的風格本身就帶有一股對他那個時代的歐洲人文主義文化的「鄉愁」或「懷舊」。納粹黨一來,那個時代也一去不復返了。
為寫此文,禁不住上網查看資料,看看專家如何解釋劉別謙的"touch"。有人說:這是一種微妙的對位法──在片中最歡樂的時刻付上一股淡淡的哀愁;又有人說:這種雅緻的風格看來不着邊際,但妙趣橫生,妙到言外有意;更有人用一個譬喻來形容:俄國有一種酒,叫作"kvass",在伏特加中加一粒葡萄乾,那股味道就由此而生。妙極!如用中國的說法,則該是紹興酒中加上一粒酸梅,淡甜之中略有酸味。
俱往矣!劉別謙生於十九世紀末的柏林(1892),死於1947年的荷里活,享年僅五十五歲!他在死前獲得「終身成就獎」。
夏志清教授在學術界的終身成就也終於受到台灣中央研究院的承認,今年選為院士,為了慶祝他遲來的榮譽,我想送他一份小禮,就是這部劉別謙的《筆友俏冤家》。但又怕他不看DVD,只好以這篇小文勉強湊數,並向這位老影迷致敬。

《筆友俏冤家》劉別謙這位在荷里活揚名的德國導演,電影風格不落庸俗,拍攝手法簡潔雅緻,處處流露不能言喻的visualwit。

《情迷冰美人》

《戲諜人生》

《璇宮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