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上海南來的幾位長輩師友喜歡約我到Jimmy'sKitchen吃午飯聊聊天。聽說這家老字號一九二八年在灣仔開業,一九三六年搬到中環,春暖秋凉時節我從家裏漫步穿過兵頭花園順着斜路走幾分鐘就到了,幾位長輩的辦公室又多在附近,飯前飯後蹓躂蹓躂也方便得很。一晃幾十年,長輩紛紛凋零,我轉眼也成了長輩,飲食起居越老越墨守舊癖,喧鬧酬酢盡量免去之餘,偶與三兩知己小聚,我總是偏愛到吉美那個老地方撿回幾分零落的老情懷,「又還秋色,又還寂寞」,李清照《漱玉詞》裏說的。
高伯雨先生寫老上海常寫那邊的Jimmy's,也是吃西餐吃下午茶的餐廳,情調或許也跟這邊這家相似:黑板餐牌天天粉筆手寫,春雞羊扒牛尾四季不變,MartiniHour的Martini淺淺抿一口依然抿得出倫敦西城酒館的橄欖香,偶爾還蕩起一點租借的迷惘和殖民的輕愁。聽說美國老牌明星WilliamHolden有一次在中環吉美吃飯碰上一場小火災,食客一邊疏散他一邊端着那碗冒煙的法國洋葱湯到街邊接着喝!安子介先生說那是美國文化了,跟灣仔摟着蘇絲黃的花旗國水兵一樣孟浪。
幾個月前我跟倫敦來的朋友在吉美吃午飯,飯後朋友有事先走了,我慢慢喝着咖啡等半個小時後到置地廣場赴下一個約會。咖啡香濃,相熟的侍者切了一角甜薑蛋糕讓我嚐一嚐。我拿出朋友替我影印的幾份資料隨便翻翻。忽然,雪白的桌布上長出一堆猩紅的手指輕輕拍了拍桌面低聲問我記不記得她是誰?我猛一抬頭只見柔暗的燈光下這位女士化了很濃的妝:我不記得她是誰。我欠身請她坐下來談話。她說一九六七、六八年我們常在張紉詩先生家裏見面。「有一次吃大閘蟹女兒紅喝多了我睡在沙發上醉得死死的,張先生從此管我叫史湘雲。想起來了吧?」她問我。
三十七年前的史湘雲是個嬌小玲瓏的姑娘,五官勻淨得像一朵待放的荷花,會彈琵琶,會唱京戲,俯在張先生的書桌上還會畫幾筆蘭花。「不怪你認不出我了,老了幾十年,胖了好幾圈,怨誰?」她說她七十年代嫁了人去了美國,八年前丈夫過世她一個人常常回來香港解悶。她說她讀完我好幾本書,報刊上偶然看過我的照片,剛才走進來一眼認出來了,侍者也說絕對沒錯,只好等我吃完了飯朋友也走了才過來打招呼。「報上讀你寫剔紅,我父親也留了幾件雕漆香盒給我,改天找出來給你過過目!」史湘雲一個勁兒說往事越說越高興,圓圓的臉笑成一朵盛開的向日葵。
依稀記得她常常帶去文象廬給張先生他們看的不是剔紅而是溥心畬的字畫。聽說她父親早年在北平跟溥心畬很有交往,家裏收了溥老師不少書畫,文象廬座上幾位長輩都喜歡這位舊王孫的筆墨,一見史湘雲不忘催促她多帶些溥儒的精品讓大家飽飽眼福。史湘雲那時候好像還在香港大學讀書,課餘寫寫舊詩總是拿去請張先生斧正,還拜過一位長得很帥的嶺南中年畫家學花卉,我在一次晚宴上見過他。有一陣子文象廬裏忽然好久好久不見史湘雲,長輩們問了再問,張先生一味扯開話題,日子久了大家幾乎淡忘了張先生閑談中才撂下一句話說:「史湘雲不乖,父親把她關在家裏禁止她出去撒野了!」
一九七二年我去英國之前有一天在中環陸羽茶室碰見她陪着一位滿口上海話的老先生吃飯,闊別三、四年史湘雲已然熟成了一枚嬌嬈的水蜜桃,我們聊了幾分鐘匆匆分手:「父親病重住院,賀伯伯正在替我們處理家裏那批字畫,不賣不行了!」史湘雲說。八十年代我在坊間陸續買進不少溥心畬的字畫,有幾幅好像是他們家的,我記得在張先生府上見過。
客人快走光了。Jimmy'sKitchen柔暗的燈光更柔更暗了。我和史湘雲走出餐廳穿過馬路走到畢打街陪她排隊等計程車,午後的艷陽照亮了那朵盛開的向日葵。「千萬保持聯絡,」她笑得有點羞赧,低頭瞄了一眼襟上的別針忽然俯在我耳邊悄悄說:「那年我跟我的國畫老師熱戀差點害他家變,我父親氣炸了,把我關了大半年,文象廬於是不見了我的芳踪!」我愣了一愣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倒一個箭步上了車了。史湘雲搖下玻璃窗招了招手要我保重。那一瞬間,我瞥見了從前那朵待放的荷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