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在書展的公眾座談,來了近五千人。金庸先生在台上簡短開場白,說自己的粵語不好,大家的時間很寶貴,難得如此盛情,我講的話如果各位聽不明白,害各位白來了一趟,很不好意思。
金庸先生是民國時代長大的人,謙厚之中有氣派,這等開場白,雖然淺白,今日的橫流人海的所謂名人,粉墨登場,在閃光燈之下,不是虛之以囂,就是俗之於偽,沒有幾個能講得出來。
中國式的演講會有幾等陋習:座上必有怪客,不是要提問,而是站起來叨叨發表演說,志在炫耀他也很有學問,硬要搶奪咪高峯的時間,以為賓主平分風頭。身為主持人,眼見十分鐘下來,該異人由柏拉圖和莊子講起,尚未講到叔本華的意志和表象世界,苗頭不對,必須鐵腕鎮壓,輕則要搶白:「先生你的問題是什麼」,重則當場面斥,撥亂反正,此時則必定招來滿座本來敢怒而不敢言的掌聲。
有青城山道士,一身古裝道袍,追問金庸為何在《笑傲江湖》中對青城派有「負面描寫」。這等指控很奇怪:英國的占士邦特務電影,主角占士邦自稱劍橋大學畢業,在每一齣戲中都鹹濕下流,淫辱婦女,還是一名大男人沙文主義者,從未聽聞有劍橋大學及學生會為大學的形象抗議。
金庸先生說:謝謝這位道長的指教,下次我修改,一定把小說裏的青城派改為別的名不見經傳的小流派。我心想:就算把青城派改為法輪功,二十年後,法輪功「平反」了,豈不是又要改回來?
金庸修改作品,精益求精,哪一個版本最好,將來自有學術公論。問題是中國的讀者喜歡指指點點。例如道德人士不滿韋小寶有七個老婆,指是教壞青少年,迫金庸先生妥協。
金庸先生很婉轉地駁斥:寫《鹿鼎記》是呈現康熙時代中國朝廷和三教九流的社會狀況,那時的男人三妻四妾,是一種歷史現實,作者寫出來,不等於鼓吹玩女人濫交。
難得金庸先生風度好,我在一旁如坐針氈,幾乎發作:「水滸傳裏寫潘金蓮色誘武松,是不是也在教唆女人淫蕩、鼓吹有夫之婦多多勾佬呢?各大書店是不是也該把這一段,改為潘金蓮向武松宣誦『三個代表』、『八榮八恥』和『強政勵治』呢?」
中國人的小農「民主」,常發揮在叫人啼笑皆非的地方。金庸如果讓自己的作品情節和結局開放這種質素的「普選」,這個世界就沒有了金庸,也沒有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