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者 - 陶傑

讀 者 - 陶傑

書展最大的爭議,是有五十萬人光顧,他們是顧客,還是讀者。
因為「閱讀」這個動詞,安靜、肅穆、神聖。「讀者」這個名詞,源自英文,叫做Reader,中文其實無所謂讀者,只叫做「看官」。
英文裏的Reader,跟作者的地位是幾乎平起平坐的。一句Tomyreader,作家和讀者的心靈契合,生死湮濶,隔世傳音。作家的肉身已成朽粉,作品流傳下來,他的讀者在幾百年後的另一個時空,做一個Reader,如子孫,如信眾,在字行間追逐一縷智慧的香火,讀着讀着,渾然不知東方既白,沌然不識人間何世,因為他的心靈追隨着作家的背影,一起沒入了一片茫茫星光。
因此英國的大學制度,沒有美國那麼遍地的教授。Professor的數量多,就像免費換領的快餐店玩具,慢慢就廉價了。一個學系裏一群講師,叫做Lecturer,上面一個教授兼系主任,是Professor,尚有副教授一至兩名,職銜叫Reader。

學院的走廊裏,只有Reader最低調,他不太主持講座,他很少兼任私人生活導師,他的辦公室多半重門深鎖,他沒有偷懶,他的主要職責是閱讀。副教授不是一個原野遊俠,他只不過承襲了中世紀修道院中那個入室的僧侶,時時把自己關在教堂的藏經閣,比較經典的希伯來文古本和拉丁文稿,苦苦思索其中艱難深奧的神諭。當神學院的學生都聚集在膳堂,往往不必為那一位高僧預留位置了,他在跟上帝靜靜地對話。
因為閱讀是很個人的事業,不是飲宴,也不是RaveParty,不可以跟話不投機的閒雜人等「交流心得」。閱讀是讀者與作家的喁喁細語,不是傳遞針筒交叉感染的一場無遮大會,英文Reader這個字,親切而凝重,千卷獨行,寸心相知,令人感動。
中國舊小說裏劈頭第一句:「列位看官」,就比較街坊。作家謙厚,但有點自貶為賣藝人的江湖氣。然而「看官」卻令人想到讀者的莊重,他窗明几淨,倚着一框月色,在午夜一池淡淡的荷香裏,在一舌照明的燭光之下細細地讀着一卷線裝的孤本。
Reader和看官,梅蘭菊竹,高山流水,這世上尚有幾個芳華交映的知心人嗎,還是通通都是消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