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試釋施丹世界盃頭槌的世紀之謎 - 陶傑

星期天休息:試釋施丹世界盃頭槌的世紀之謎 - 陶傑

世界盃的「施丹風暴」,正在繼續發酵。紅牌把施丹逐出場的決定廣受質疑,阿根廷裔球證並未目睹施丹以光頭怒頂意大利的馬特拉斯,把施丹逐出場,即為非法。法國國家隊據此上訴國際足協,官司打下去,總決賽可能擇日重賽,如此則開創了世界盃的新紀錄。
施丹說,對手在耳邊辱罵他的母親和姐姐,盛怒之下,不得不暴力還擊。施丹對犯規「道歉」,但絕不後悔,一夕之間,成為世界英雄。施丹的悲劇性格,有點像莎劇《奧賽羅》裏的黑將軍,劇中的奸角伊阿高,在奧賽羅的耳邊說他老婆的壞話。施丹與奧賽羅都是同鄉,屬於北非的摩爾人,施丹拚死也要報復,歐美的知識分子和中產階級逐漸明白,施丹在法國隊的貢獻,正如奧賽羅的纍纍戰功,成為種族主義的一場困局。
「施丹問題」令法國舉國困擾。今年世界盃,法國球迷擁法國隊的熱情大減,不能否認,右翼領袖勒龐的一番種族主義言論,加上去年底巴黎的阿拉伯裔新移民的大暴動,令法國人對國民身份的認同大表疑惑。法國人把國家隊嘲為「三B隊」,意指「黑人、白人、阿拉伯佬」(Black,Blanc,Beur)的雜牌軍,與紅、白、藍的法國三色國旗殊不協調。一九九八年,法國贏得世界盃,其時總統希拉克民望高隆,今日希拉克民望低落,在法國選民心中已貶降為小丑。自從戴高樂以來,法國選民需要一位慈父般的大總統,戴高樂之後,僅米特蘭一人可令此威,能當斯任。如果米特蘭今日當政,必無種族暴亂,法國的世界盃決賽也大概不會出現施丹風暴。

施丹心情不痛快,因為法國的社會氣氛詭異。「種族和諧」一場夢幻,阿拉伯族裔拒絕融入法國主流社會,偏偏法國國家隊卻又要依靠少數族裔爭面子。施丹與教練杜明尼治不和,明眼人即知此中必涉及種族偏見之爭。對意大利一役,施丹拚盡了命,教練並不體恤,施丹最後罰出場,教練竟在場邊幸災樂禍鼓掌,面露欣喜之色。希拉克是一個滑頭政客,當然看出其中毛病,事後高調邀請施丹赴家宴,想憑藉與施丹的亮相修補種族關係,也為自己抬高民望,但冰凍三尺,要解開法國少數民族的仇怨,豈能憑一場政治騷之簡單。
因為法國雖然是歐洲最開明、平等、寬容的國家之一,法國人全心全意信奉人權和自由,在文化壁壘森嚴的歐洲,法國已經是外國移民的小天堂;但法國的社會主義勢力雖然強大,右翼思潮的影響也不可低估。
施丹來自馬賽的一個阿爾及利亞貧民家庭,阿爾及利亞與法國本來就有一段歷史恩怨。拿破崙遠征北非,十九世紀三十年代,阿爾及利亞成為法國殖民地,法國在阿爾及利亞鐵腕統治,當地阿拉伯人並無政治權利。一九一九年,法國在阿爾及利亞批准了一批通曉法國文化的阿拉伯人加入法國籍,享有選舉權,條件是先退出伊斯蘭教。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國投降納粹,阿爾及利亞受法國的貝當傀儡政府管治,流亡的戴高樂又在阿爾及利亞組織反納粹游擊隊,得到阿爾及利亞平民掩護支持。戴高樂答應,將來打了勝仗,法國一定報恩,為殖民主義管治懺悔,准許阿爾及利亞民族獨立。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戴高樂歸政,實踐諾言,讓阿爾及利亞先自治、後獨立。法國戰後百廢待興,戴高樂想學美國的總統制,盡快在法國建立個人的強勢管治,推行一連串的改革和建設,豈知受國內民意反對,戴高樂只當了十個星期總統,法國的「第三共和」垮台,全國另行公投新憲,第四共和成立,右翼軍人干政,對阿爾及利亞不但推翻前諾,而且對越南和印支半島的民族獨立運動也武力解決。然而時不我與,法國第四共和政府在越南大敗於奠邊府,阿爾及利亞人組織游擊隊與法國殖民政府血戰。世界著名的紀錄片《阿爾及爾之戰》即為此時的歷史見證,由於拍攝逼真,主題極盡煽動之能事,在香港殖民地時代,政府一直列為禁片。
施丹生而為阿爾及利亞人,歸化法籍,血液中已經負載着難以承受的淒怨,出生成長於黃賭毒盛行的罪惡之城馬賽,在《基度山恩仇記》的巨影之下,遙望其族裔的祖國,又豈能不心潮逐浪、意氣寧平。施丹的憤怒,是法國為殖民主義的歷史尚未償贖的一筆未了之債;施丹的風暴,滙聚了法國戰後六十年的心影情仇。施丹的這一記頭槌頂得好,就像李小龍在《精武門》裏的世紀三腳,壓抑的怒火,人性的尊嚴,在一瞬間迸薄如出,如獅吼,如海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大丈夫當如是,仁勇的施丹亦當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