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讀了我的〈大林小記〉園翁來電話說六十年代他到卡普里住過三個星期,這樣一個遍地神話遍地歷史的古迹,他覺得邵洵美徐志摩梁實秋那些新月名士真該用方塊字給她立傳:「你的朋友大林果然寫了,將來書出來了別忘了借我一讀!」園翁說他喜歡在島上的橄欖樹林裏散步,光是綠的,風是香的,跟蘇蘭多的檸檬園一樣消魂,毛姆寫得其實還不夠細緻。我說我去晚了三十年,卡普里已經成了旅遊雜誌裏的彩色照片了,嶙峋的巉巖幸虧還藏着些葡萄橄欖檸檬劫後的容顏,絕版小說裏的Piazza儘管幾乎消失在名牌的小店叢中,喧嘩過後畢竟還留住了我記憶中字裏行間嫵媚的滄桑,帶點矜持,帶點渴念,帶點布爾喬亞的慵懶。「當然,」園翁說,「寫卡普里,毛姆的〈TheLotusEater〉還是比他的〈Mayhew〉寫得豐沛」。
我也喜歡那個短篇。寫ThomasWilson三十五歲辭去倫敦銀行襄理的差事,用積蓄買年金保險獨自到卡普里過逍遙日子,打定主意等六十歲年金耗乾了一死了事。一轉眼大限真的到了,他捨不得撒手,熬了幾年窮途的末路才燒炭求死,死不去神經反而錯亂了。Lotuseater是希臘神話《TheOdyssey》裏的故事,說Odysseus在北非利比亞海岸遇見吃忘憂樹果實的部落,他的三名部屬試一試吃了果然耽於安逸,忘卻鄉國,忘卻親情,Odysseus只好把他們拖回船上綁在划槳手的座位開船遠離忘憂鄉。
曾虛白早年照英文譯名lotuseater譯為「食蓮花的」,周作人說「意思似不很對」,該怎麼譯他又「完全不知道」,只知道那是希臘的lotos,是埃及的睡蓮,是傳說中的古代植物,果實甘甜如蜜,吃了「即忘故鄉,不復思歸」,英國詩人LordTennyson名詩〈TheLotus-Eaters〉「確係詠英雄阿迭修斯之徒,願吃羅托斯而忘生世苦辛者」。
陸谷孫的英漢辭典lotus-eater條譯作「食落拓棗的人」。「落拓」我想正是周作人音譯的羅托斯,元曲「日日朝朝,落落跎跎,酒甕邊行,花叢裏過」恰巧又很像lotuseater的寄托。陸先生易「蓮」為「棗」,參照的也許是古希臘鼠李科的棗蓮ziziphuslotus,百科全書上說是叢生灌木,原產南歐,果大,內含澱粉,釀成的酒喝了可以知足忘憂。求詩意,「食蓮人」確實比「食落拓棗的人」漂亮,不列顛百科全書譯作「食蓮者」,李黎也寫過一篇〈吃蓮花的人〉。
蓮花一定沒有蓮子好吃。三十幾年前故友老陶帶過我去看一位程先生的藏書,依稀記得是在灣仔春園街附近,樓很舊,書很多,全是精裝洋書,燙金皮革書脊本本擦得亮亮堂堂,牆上還掛了一幅張謇寫的「愛蓮榭」老匾,虎皮宣紙有點霉,有點蛀,字卻壯麗得驚人。「我愛收洋書像我愛吃蓮子,抗戰第六年在成都冷攤上撿到這幅匾,高興到現在!」程先生怕也七十老幾了,和氣而沉默,我們翻書他靜靜坐在一邊喝茶抽煙,想到什麼呢喃兩句似乎也不期望我們回應。戰亂時期在重慶住久了,他的四川官話格外好聽,偶然提幾個洋作家洋書名英語發音倒是出奇的地道。
老陶說那些書一大半是一九四九年之前在大陸買的,一小半是南來之後直接向英美舊書商郵購的:「聽說他小時候僑居馬來亞的檳城,到昆明西南聯大讀過書,拜過朱自清為師,還跟ArthurWaley通信。」我那天在書架上找到Waley簽名送給他的《ChinesePoems》和《Monkey》。
臨走,程先生一定要我們嚐一嚐他們家的桂圓蓮子湯,湯水清甜,蓮子香糯,難怪老陶吃了兩大碗:「還在等着替你印《愛蓮榭讀書記》呢!」程先生皺了皺眉頭說修飾了五六遍了還嫌情致不夠西洋味道。「怎麼說?」老陶追問。「不沾點西洋讀書人的情思,中國人寫的書沒辦法寫出幽趣。」程先生的臉忽然像蓮心那麼苦。辭別愛蓮榭我一路細想他說的這番話,想了三十幾年還在想:文章之道是卡普里嶙峋的巉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