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國的戲劇舞台也有插科打諢的丑角,然而,中國劇壇二花臉(又稱「二丑」)這個行當,別國是沒有的。二花臉的角色很獨特,正印鬚生(比如劉備、孔明)登台時,是沒有地方給二花臉「企」的;大花臉(比如關羽、張飛)上場時,二花臉敬陪末席,也沒資格開腔。但這個行當身份高於小丑,間或可以來一段獨腳戲,比如四下無人時念念獨白,哼一小段唱腔。所謂「天地大戲場,舞台小世界」,中國獨有的二花臉藝術,實係來自中國獨有的政治文化。
遠的免提,單論本朝政事。猶記一九九六年台灣首次直選,北京以「試射」導彈震懾之,致使李登輝大勝。
二○○○年台灣大選,朱鎔基發飆,以狠話威脅之,亦導致陳水扁險勝。北京政府在同一地方跌倒兩次還未夢醒,還要跌倒第三次,三年前的七一前夕,安民與李肇星連番以巴士阿叔句式「問候」港人的家眷,從「他爸爸就反共」到「你爺爺你奶奶有選舉權嗎?」又為五十萬人大遊行推波助瀾。
至此北京總算漸悟「政治野蠻」之弊,於是要「政治文明」了。去歲一二四遊行與今年七一,北京與香港共黨機構都低調應對,連那幾桿嗜鬥的老槍老炮,也被「打招呼」而隱忍不發。但凡戲台上只聞梆黃曲牌的過門音樂,未見正印生旦的戲肉,那便是二花臉粉墨登場的時候了。
二花臉跟着鑼鼓點在「民主牌坊」下先走台步,劃下道兒來,我是爭取普選那一邊的,接着就:「然而……不過……但是……總之……」這類角色多知書識墨,能寫點文章,發些議論,他們都是幫閒一族,至於幫哪邊的閒,要視情勢而定。
一如魯迅在《二丑藝術》所寫:「因為他沒有義僕的蠢笨,也沒有惡僕的簡單,他是智識階級。他明知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長久,他將來還要到別家幫閒,所以受着豢養,分着餘炎的時候,也裝着和這貴公子並非一夥。」
香港的二花臉角色實在有點太多了,因而晉身為正印大花臉的機會極為渺茫。於是,他們的臉譜比大陸的二花臉更為曖昧一些,偶爾「唱衰」主人家的台詞唱段也略長一些。但要認清他們臉譜後面的嘴臉,只需看他們為誰幫閒就明白了。每逢時勢變易,大海潮生,天文台懸起風球,便是二花臉粉墨登場之時。他們會出來諄諄告誡:不可如此,不能那般;更婉轉一點便是:最好不要這樣或那樣。
每逢紀念六四又或七一請願,他們會說:歲歲如是,沒有新意。卻不知他們天天吃飯,豈非更無新意?不如辟穀吧。辟穀日久,亦無新意,又將如何?
這些二花臉或是某學堂的導師,或是某機構的顧問,又或兼而有之,「二子登科」。魯迅雜文《這個與那個》寫道:「有誰出來,大抵會遇見學士文人們擋駕:且住,請坐。接着是談道理了:調查,研究,推敲,修養,……結果是老死在原地方。否則,便得到『搗亂』的稱號。我也曾有如現在的青年一樣,向已死和未死的導師問過應走的路。他們都說:不可向東,或西,或南,或北。但不說應該向東,或西,或南,或北。我終於發見他們心底裏的蘊蓄了:不過是一個『不走』而已。」
回望七一遊行日,正是二花臉開唱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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