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給我打長途電話說出版他父親遺稿的事情理出眉目來了,初校樣本下星期寄過來要我寫一篇序文。我說他父親生前寫的文章不很多,我幾乎讀過一大半,還是省點郵費不必寄給我了。序文我想寫大林的一些往事:追憶他的往事比吹捧他的遺墨好看。小林說中文英文遺稿都收進書裏去了,他父親構想過一個書名叫《InMyGarden》:「這本書沒有中文書名可以嗎?」我覺得可以,書名清新很要緊,是大林喜歡的書名更要緊。小林說他母親也這樣想。紫妞滿身大家閨秀的風範,她最知道大林了。
是個正直的讀書人,南洋僑生,台灣讀完商學院家裏送大林跟紫妞到意大利深造,轉行讀他想讀的藝術史,他們在意大利住了十多年,小林九歲了他們才回僑居地定居。林家大富大貴,大林一邊幫着打理家族生意一邊做了許多慈善事業,當地政要極度敬重他,五十歲不到忽然肝癌病故。我早年在台灣認識他,交往不多,他們在羅馬的最後幾年我正巧還在倫敦,通信多了,一來一回又見過幾次面,八十年代他回南洋之後說很喜歡香港,偶然帶着紫妞和小林來玩,一個人也來過好多趟了。有一回,他帶了一篇四五萬字的英文文稿要我看,是他寫意大利名島Capri的隨筆,歷史經濟風土景物寫得精緻極了。那天他心情似乎很低沉,要我陪他坐電車看街景散散心:「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人生反倒乏味了!」他說。
六十年代剛來香港那幾年我也喜歡坐電車,從中環坐到灣仔銅鑼灣北角,從北角又坐回銅鑼灣灣仔中環再坐到上環西環。那天陪大林坐在三十年前的記憶裏觀賞車窗外三十年後的景物我不免慨嘆三十個春秋的滄桑。我們說起SomersetMaugham的短篇小說〈Mayhew〉,說起安安份份的人生像軌道上的電車來來回回走着一條電軌,一輩子沒有越出過軌道:"Irespectthem;theyaregoodcitizens,goodhusbands,andgoodfathers,andofcoursesomebodyhastopaythetaxes;butIdonotfindthemexciting."大林嚮往的也許跟毛姆一樣,把人生握在手裏愛揑成什麼就揑出什麼來。
故事說的是美國Detroit的律師Mayhew,三十五歲成了名賺了錢,儀表堂堂,個性迷人,遲早是個大人物。一天,有個朋友剛去過一趟意大利,喝酒聊天聊起Capri的山腰上有一所漂亮的房子遙遙俯瞰漂亮的那不勒斯灣,花園又大又明媚。「房子肯賣嗎?」Mayhew問。「意大利人樣樣都賣,」朋友說。「我們出個價打個電報去吧!」Mayhew說。「你買來幹嘛?」朋友問。「買來住!」Mayhew說。不到幾個小時那邊回了電報成交了。Mayhew真的放下Detroit一個人搬去了Capri。青山綠水他沉醉了幾個月決心研究歷史寫一部二世紀羅馬帝國史。他買了一箱一箱的書來讀,記下一條一條的筆記做準備,十四年苦功終於堆成腹稿可以下筆寫了:"Hesatdowntowrite.Hedied."
我去年去過那個美麗的小島,大林故世已經十多年了,Mayhew的房子也許也不在了:"Capriisagauntrockofaustereoutline,bathedinadeepbluesea;butitsvineyards,greenandsmiling,giveitasoftandeasygrace.Itisfriendly,remote,anddebonair."「能像他那樣做了十四年功課一個字沒寫就死了我也甘心,」大林在電車上說。在南洋,他說他家裏請個英國保姆從小把他帶大,還有一位老秀才陪他讀詩詞歌賦。在意大利,他說他不光馴服了意大利文還學會了拉丁文方便他做學問。他說他寫文章永遠像綉花那麼費神那麼細緻:「我從來不想拿出去發表。總想着將來老了分門別類印幾本小書!」難怪小林說他父親有幾十篇中英文稿子都來不及完稿,他母親只選了十幾篇謄寫過的半成品收進書裏:「我媽說這些地中海地區花卉考釋才是我爸的心血!」我想起大林寄過一篇寫歐洲夾竹桃oleander的初稿給我看,配了許多彩照,我勸他翻譯成中文讓我拿去發表他不肯。昨天晚上我找出大林客居意大利時期的來信越讀越傷感。他的信寫得真好。我記起SamuelButler兩行詩,我想我那篇序文不會太單薄:
Yetmeetweshall,andpart,andmeetagain,
Wheredeadmenmeet,onlipsofliving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