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休息:無底的黑洞裏豈有無窮的星空? - 陶傑

星期天休息:無底的黑洞裏豈有無窮的星空? - 陶傑

英國天文學家霍金訪問香港,掀起「霍金熱」,加強了一點香港「國際城市」的自信。跟每屆世界盃足球賽,必有「為甚麼中國十三億人口出不了一支世界足球隊」一樣,霍金訪港,在一通喧嘩的閃光燈、記者披露霍金三餐的菜譜之後,也有人產生「為甚麼中國出不了一個霍金」之類的「深度思考」,縱使這一類問題,已經相當令人打呵欠,但霍金這個產物,就像宇宙的誕生,到底從何而來,其名應甚麼時運而盛,也是一個相當有趣的課題。
說霍金是「英國天文學家」,不如說是「劍橋天文學家」,霍金先是一個「劍橋人」,而後才是英國人。劍橋大學最早在「邊緣化」的風暴中誕生:八百年前,幾個牛津的學者被居民追殺,逃到劍橋落戶,住在簡陋的客棧中繼續研究學問。劍橋的地主、客棧老闆、連當地的小販又對這批學者百般欺凌,他們收最貴的租金,糧食亂抬價,最後驚動當時的英王亨利三世,下旨把劍橋的學者置於皇家的保護。劍橋學人是被逐出牛津的亡命之徒,因此以後才有延綿幾百年的「瑜亮情結」之爭。牛津是少林寺,劍橋最初是「丐幫」,後來又變成武當,學風叛逆,勇於創新,八百年來全因為一股似有若無的「被迫害妄想症」。
問霍金「信不信有神」,是多餘的,因為八百年來劍橋的大人物不是無神論者,就是膽敢反基督教的異端。劍橋出過詩人米爾頓,其長詩《失樂園》對撒旦多肯定之詞,指上帝與撒旦因為一場激戰而分道揚鑣,以後才發生了對阿當夏娃的伊甸園之惑。《失樂園》一度被禁。
劍橋英皇學院創辦人克蘭瑪主教,更支持亨利八世與梵蒂岡決裂,為英王簽署離婚證明,倡行宗教改革。其後劍橋還產生了數學家牛頓、生物學家達爾文、哲學家羅素,全部是教會眼中的叛逆異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劍橋甚至成為蘇共史太林滲透的對象,在劍橋的同性戀學生中出過臭名昭著的「五大共諜案」,史太林看中劍橋而不是牛津,可謂深具慧眼。

劍橋的知識分子敢於挑戰傳統,所以天文學、數學、醫學家輩出;牛津保守,是培養歷史學家和政治家的溫床。劍橋重理,牛津珍文,幾百年來,英國這兩家大學,早已實現了中國道家的陰陽相調的理想。劍橋和牛津鑄造了英國精英的雙重性格:既勇於創新,又珍視傳統,倚馬吟詩,上馬論劍,牛津蓄勢內斂,劍橋曠才外傲,《占士邦》片集裏的主角皇家特務占士邦,會玩精密的高科技武器,上床也會玩女人,也是劍橋東方語言學院的高材生,此一細節,容易被世界的觀眾忽略,其實大有底蘊。
牛劍花開兩朵,幾百年來都各艷一枝,因為英國歷代的君主都沒有干預過教育的獨立,更遑論殘殺知識分子。英王亨利八世已經是英國史上數有的暴君,但劍橋的聖三一學院和牛津的基督學院都由亨利八世創立。有幸亨利八世本人也仇視羅馬,凡在歐洲不許研究的禁忌如天文學,都可以投奔來英國這片學術自由之鄉。今日劍橋出版社的「劍橋天文學百科全書」,是全球天文學獨步的權威,還有劍橋出版的醫學史,劍橋確認的中國科技史,都成國際名典,一點也不偶然。
劍橋和牛津擁有歷史悠久的不同性格,不止是兩家學府,而是兩位古老而年輕的風流人物。日本明治維新成功,師法英國,也創立了東京帝國大學和早稻田大學,保守和激進兼容,可謂深得其中智慧。要諒解年輕人的激進,寬容新思想的異端,不要對新生的思想趕盡殺絕,同時亦以傳統相衡,英國有最保守的貴族世襲制,卻又有披頭四樂隊和米積架;有保守黨,卻又有工黨的現代社會主義;庇蔭過羅素,也收容過馬克思,這一套道理,對於崇尚「焚書坑儒」的另類古老大國,只識沉迷於「科教興國」一類的庸俗口號,或以為撥款若干十億,購買電腦和投影器,即可實現「十年內讓六成中學生讀大學」,自當如夏蟲與語冰,永遠不可能明白。
英國在現代化之路一蛻三變,改革暢順,沒有經歷過甚麼流血暴力,至今日仍是理性和自由的重鎮,牛津的奇珍,劍橋之異寶,堪稱立國雙璧。辦大學,就是要辦成這種氣派,霍金不是科舉制考出來的「狀元」,也不是填鴨制迫出來的「鴨霸」,霍金當初選讀數學和物理學,他的父母大概也沒有叫他另選工商管理或土木工程,只因為這些科系對出路和起薪有更好的保障。更重要的是,在霍金誕生的環境,絕不是扼殺一切思想生機性靈的黑洞,只是璀璨無垠的一片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