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殺人與看殺人〉一文,痛感中國歷史之殺劫太重、血腥味太濃,而喜好看殺人之風迄今不墮。若說昔時滿世界都殺孽未了,倒也罷了。今逢承平之世,莫道科技革命、資訊革命毋須殺人,連社會革命也不見血光了。「第三波」民主化浪潮,整個東歐蘇聯僅得一灘血污,羅馬尼亞的獨裁者壽西斯古下令軍隊開槍鎮壓,孰料「此日六軍同駐馬」,獨裁者反遭槍決。然而這終歸是一處歷史敗筆——壽西斯古飲彈一百二十粒,渾身打成篩子一般,實在太過了。
非暴力的社會革命未必就能廢去暴力機器的武功,在東方專制主義的國度尤其如是。緬甸軍政府鎮壓民運,比北京還早了一年,殺人也未必比中國少,但那裏畢竟未出過喜看殺人的捧場客,亦無為屠城的「正確決定」而鼓掌的議員——因為緬甸連憲法都廢了,故無議會和議員。北京到底比緬甸來得「政治文明」,有一部確立中共「萬年執政」的憲法,也有舉手機器一般的「兩會」,六四殺人既然被「歷史證明是正確的決定」,即便以後再來一次,自當把「正確」進行到底。這就令見獵心喜的看客有了憧憬和期待——甚麼時候再有看殺人和盡情鼓掌的機會呢?
幸而,國人之生殺觀畢竟「與時俱進」,魯迅當年看電影時,但見日本人殺中國人的鏡頭,中國人竟也拍手歡呼——此類看客今日已告絕迹。外夷殺我族人,理當同仇敵愾,不過也要看是誰殺的。一九九八年「五八炸館」,舉國掀起反美怒濤,巴士車隊接送學生圍砸美國使館,胡錦濤(時任副主席)上電視嘉許愛國義舉,全國下半旗哀悼罹難者,朱總理親迎骨灰……至「南海撞機」事件,飛行員王偉之死,再度讓反美激情臻至沸點。同胞骨肉,血脈相連,這份情懷頗值得尊敬。殊不想中國工人與民工在以色列、阿富汗、巴基斯坦也接二連三地被炸死,卻不見黨國下半旗和迎骨灰了。王偉既然追諡為烈士,在約旦安曼被恐怖分子炸死的兩名中國軍事代表團成員軍階要高得多,卻死得波瀾不興,實在寂寞得可以。
無論如何,看客們要等西夷殺中國人時才能亢奮一把,這機會委實不多。幸有別家為他們獻演殺人壯劇,血光四射,華彩溢然,始令他們看殺人之樂趣得到酣暢的宣洩。九一一恐怖襲擊,大陸網民如癡如狂,喜極而泣,彷彿國恨家仇一瞬間在別人的鮮血裏得到了洗雪。連藏匿在荒山裏的拉登都聽到了「中國人民」的歡呼,實難怪拉登在九一一的「祝賀」錄音帶裏特別提到Chinese了。
說來真是掃興,九一一之後國際反恐大勢已成,雷霆掃穴之餘,江湖上殺人壯士日漸凋零,致令看殺人的那份情致亦漸趨沉悶。還好,中國人殺中國人的戲碼盛演不衰,從河北定州到四川漢源再到廣東汕尾,正是「殺人如草不聞聲」。然而,看客們都是標準的愛國臣民,官家殺人是錯不了的。如魯迅所言:「中國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最重視人道的國度,對於人,是一向非常重視的。至於偶有凌遲誅戮,那是因為這些東西並不是人的緣故。皇帝所誅者,『逆』也,官軍所剿者,『匪』也,劊子手所殺者,『犯』也。」(《「抄靶子」》)
決定沒有不正確的;執行沒有不堅決的;法律沒有不公正的;行動沒有不果斷的;群眾沒有不受蒙蔽的;壞人總是一小撮的;對抗總是沒有出路的;後果總是你來負的……大陸的時新民謠,正是官場話語的精粹。它又何嘗不是香港「愛國」政客的座右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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