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生雜文:殺人和看殺人

孔捷生雜文:殺人和看殺人

人類文明的進化是從殺人開始的。文明要升級換代就要革命,革命就要殺人,而「不准革命」那一方也同樣要殺人。商鞅被「車裂」,布魯諾受「火刑」,法國國王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台,都是在殺人。幸而文明進化到今日,在西方世界已鮮見殺人矣,多數發達國家都已廢除死刑,美國亦僅得少數州尚存死刑,而真正執行死刑者,全美寥寥可數。
尤需一提的是「殺人」的儀式。公開處決本非中華文明獨家首創,觀賞殺人的看客亦非吾族特產。以前西方的斬首與絞刑,竟如中國之菜市口刑場一般,觀者如堵。《紅與黑》裏的于連臨刑,看客蜂擁而至,連旅館都訂滿了。大概看殺人是有樂趣的,好在這種潛意識裏的嗜血衝動,在西方已被現代文明的規範所淡化乃至完全過濾。
說到殺人之暴烈和看殺人之癖好,中國當然不能免俗。明朝是殺人最狠和花樣最多的,是以明朝看客也最有「眼福」。據《明季北略》載,每有凌遲行刑,觀者「人集如山,屋皆人覆」。滿清立國,雖廢去明朝多款殺人酷刑,但凌遲仍為保留節目。作家莫言的長篇小說《檀香刑》所寫,就是俗稱「三仙出洞」的凌遲極刑,其殘忍程度,令我不忍卒讀。然而,莫言筆下的辮子臣民看行刑看得七情上面,無比投入;作家行文也刻畫得淋漓酣暢,纖毫畢現,顯見得他自己從中發掘出了極具震撼的美感。
從魯迅、周作人、廢名到沈從文,都對中國人酷愛看殺人深惡痛絕,魯迅的《示眾》、《藥》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魯迅寫道:他們圍觀時像伸長脖子的鵝,還認為槍斃不如斬首好看。還有《阿Q正傳》:「你們可看見過殺頭麼?」阿Q說,「咳,好看。」最後阿Q赴死時的看客百態,均為沉痛之筆。

竊以為,中國之殺人與看殺人至今不衰,就在於中國殺人殺得太多了。沈從文記敍,他七歲就在鄉下看過殺人;十四歲從軍作書記,在芷江四個月看殺人一千,在懷化一年看殺人七百。皈依人道主義的沈從文斷斷想不到,中國血淵骨岳的殺人傳統,及至中共建政尤甚於前朝,從土改、鎮反、肅反……一直到六四。正是「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杜甫)。
更為可歎者,時至二十一世紀,中國祖傳的看殺人之惡癖迄今猶存。大陸喝狼奶長大的「糞青」一族姑且勿論,雖說香港糞青殊少,卻不乏有一把年紀的糞族,他們在網絡抒發着嗜血喧囂,對六四殺戮怪聲叫好;還要再加上曾為六四屠城拍掌稱快的一眾立法會議員,這儼然是一群對殺人於市而興奮莫名的看客。對於他們,還是魯迅說得入木三分:「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熱風》隨感錄六十五)
看殺人者,與殺人者同!
逢周三、六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