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 香港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讀吾國打油詩或順口溜,偶遇佳作,可以解憂。我在舊文〈不文詩發微〉引用過任喜民編的《文革笑料大全》一條,說萬惡四人幫鼓吹「窮過渡」、超越歷史階段的「共產主義」時,有好事者編了這則「笑料」。話說有為人師者,一天看到大雪紛飛,詩興大作,仰天吟咏起來:
天公下雪不下雨,
雪到地上變成雨;
雪變雨來多麻煩,
不如當初就下雨。
老師搖頭擺腦自得其樂時,有弟子一直站在他身後,因此聲聲入耳。小子生性聰明,亦有詩才,但對老師的高論頗有保留,忍不住依照老先生的邏輯,即興「打油」起來:
先生吃飯不吃屎,
飯到肚裏變成屎;
飯變屎來多麻煩,
不如當初就吃屎。
老師有沒有聽到,我們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也不必計較,因為這是一個「打油」故事,溽暑天時,讀來不亦快哉!那後生小子,確是可畏。
簡化後變畸胎
「順口溜」可說是微型的口語韻文,流傳民間以洩不平之氣。我不知道坊間有沒有「順口溜大全」這類書出售。本版同文李怡早前有文引了「親不見,愛無心,廠空空,產不生」這十二字順口溜,道出五十年代民間對「簡體怪胎」的憤怨。六月號《開放》雜誌有高風大文〈都是簡體字惹的禍〉,也談到了今天神州大陸「愛無心」的現象。
套用奧維爾《一九八四》書中大洋邦的術語,簡體字的原理相當於Newspeak。繁體字就是Oldspeak。親、愛、廠、產,這四個字用Newspeak「演繹」出來,是這個模樣:
囗、囗、厂、囗。高風大文中提到一位叫蕭小塵的朋友。國務院在五十年代強行漢字簡化後,他就變了肖小 了。塵化為「囗」。蘭經纖體後,變了四肢不全、面目模糊的
「囗」,端的是畸形怪胎。
減少腦袋負荷
漢字簡化,說是為了普及教育。犬儒點看,其實是為了簡化思想,減輕老百姓腦袋瓜的負擔,空下來只會想到吃喝玩樂。為了讓大洋邦的國民「思無邪」,老大哥推行Newspeak的手段包括:創新字、刪去Oldspeak可能引起問題的字眼,如「氣節」、「榮譽」、「正義」和「道德」等「抽象」名詞。最後是把任何字的旁義和可能引起的聯想廢除。就以free字為例吧。此字在Newspeak中只有一個解釋:「免於」。Thisdogisfreefromlice。這條狗「免於」虱子騷擾,也就是說身上沒有虱子。如果你說要爭取academicfreedom或politicalfreedom,就沒有人懂了,因為「自由」這觀念老早不存在。大洋邦的英語,就是這麼簡化的。
為了減少腦袋瓜的負荷,Newspeak把英文字彙盡量化繁為簡,讓單字獨挑大樑。譬如說cold,在前面加一個prefixun-,uncold就是不冷。不冷就是暖或熱。依此原則,warm和hot這兩個字從此就可以消失人間。用這邏輯推演,bad這個Oldspeak實在多餘。說一個人「壞」,他就是ungood。「暗」是「光」的反面,因此「暗」是unlight。依循這個「反繁」的原理,Newspeak作了不少文字改革。不規則動詞一律公式化。所有過去和過去分詞都用-ed表達。昨天偷東西,是stealed,不是stole。
思維退化迹象
名詞的複數也統一在後面加s。大洋邦沒有women,只有womans。等級的比較也如此類推。「好」、「更好」和「最好」的說法是good,better,best。「新語」簡單多了:good,gooder,goodest。「新語」還有一大特色:把動詞作名詞用,或名詞作動詞用。Think是一例。Goodthink是「思想正確」,既是動詞也是名詞。過去式是goodthinked。形容詞是goodthinkful。思想正確的人是goodthinker。
現在回頭說說我們的漢字簡化。簡體字的面貌,早已「干幹不分,面麵相同」。這種制訂,看來與Newspeak聲氣相通,但看來更為野蠻,一樣是思維退化的迹象。思路明晰的人,哪會把天干地支的「干」、乾巴巴的「乾」和幹伊娘的「幹」混為一談?陽春「麵」怎可以跟吹彈得破的「面」蛋兒相提並論?作孽啊,當年端坐高堂的國務院諸公!他們應該知道,愛是不能無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