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立德(DavidE.Pollard)編譯的《古今散文英譯集》,現代部份收了張行健(1959-)的〈婆娘們〉。單看題目,「婆娘們」三字似對女性不大恭敬。嘴巴不乾淨的「北佬」,侮辱異性時就會「賊婆娘!賊婆娘!」的叫着。此文刊於一九九一年。按理說在這事事講究「政治正確」的年代,身為作協會員的張行健不應有此失誤。果然,婆娘在這裏另有所指。卜立德說在英文中難找到一個相當的字眼,最後用了goodwives。古義是:主婦、太太、或我們今天所說的老板娘。
我是看了卜立德譯文的小引後才找出原文來看的。他說此文的一大特色是敘事的「辭藻」(rhetoric)別具一格。這種辭藻初聽時會覺得別開生面,但不久就生厭。卜立德現身說法講出他的經驗。一九七六年,文革快要結束時,他隨同一個外國使節團到中國參觀一個革命歷史博物館。導遊是位身材細小的女同志。你在她不用扮演角色時跟她交談,她態度輕鬆,舉止正常。可是一到她上台發言時,馬上變了樣。只見她腳尖高高的翹起,胸膛鼓鼓的一起一伏,像隻牛蛙。她的聲音一浪接一浪,回響幾可把牆壁上的灰泥震裂下來。她講話的腔調,一時如怨如慕。一時慷慨激昂,像要聲討什麼似的。一時又裝腔作勢,自吹自擂。每次講話告終時,她又回復本來面目,一個舉止談吐正常的姑娘。
卜立德認為〈婆娘們〉中的語言,是這種敘事風格的修正版。幸好原始的粗野輪廓修飾過後,文字的陽剛之氣還能保留下來。描寫的對象若能互相呼應,應是重現陳凱歌《黃土地》人物的理想媒介。這類書寫已漸式微,因此彌足珍貴。打開〈婆娘們〉文本,只見「婆娘,漂亮而硬朗的字眼,當姑娘們遮着紅蓋頭在歡快的嗩吶和猛烈的爆竹聲裏或憂或喜地邁進男人家門檻的時候,和她們的祖母母親姑姑妗子們年輕時一樣,便結束了少女的無憂無慮的日子,便失卻了昔日家庭裏的兩棵乘涼的大樹,便擁有了這個沉沉甸甸、擲地有聲的稱謂,便挑起了與這個稱謂,一樣沉重如山的生活……」。
如果我們以標點符號的起落來計算字句,上面一百三十二字引文,只算一個句子。這種書寫,確具特色,難怪卜立德另眼相看。細讀文本,這篇散文,實應題名〈婆娘頌〉。只是這麼一個文縐縐的稱謂有違「婆娘」粗豪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