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是派駐緬甸的英國公務員,有一年回英國渡假跟一位叫Mabel的女的訂婚,說好他放完假回緬甸安頓停當六個月之後接她到緬甸跟他結婚。事情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梅寶的父親病逝,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喬治給調到一個白種婦女不適宜居住的地區,蹉蹉跎跎七年了她才終於動身到緬甸去跟未婚夫會合。郵輪抵埠那天,喬治一早在碼頭等她。藍天碧海,人聲沸揚,他越等忽然越膽怯:闊別七年他連她的相貌都記不清楚了,怎麼想都想不通他怎麼可能跟這個陌生女人結為夫妻。他匆匆寫了一封信留給海關交給梅寶,隻身跳上一艘開往新加坡的郵輪。
信寫得很短,只說他臨時奉調遠行,歸期難料,行止無定,勸她趁早折回英國為宜:"DearestMabel,IhavebeensuddenlycalledawayonbusinessanddonotknowwhenIshallbeback.IthinkitwouldbemuchwiserifyoureturnedtoEngland.Myplansareveryuncertain.YourlovingGeorge."可是,他一到新加坡梅寶的電報已經在那裏等他了:"QUITEUNDERSTAND.DON'TWORRY.LOVE.MABEL."喬治嚇儍了。他打電報到仰光的船公司查出下一班開來新加坡的郵輪旅客名單上有她的名字。喬治從此過着一站接一站的逃婚旅程。梅寶從此展開一站接一站的追婚長征。
老作家WilliamSomersetMaugham這篇短篇小說〈Mabel〉太有趣了。我喜歡讀毛姆寫的故事,年輕的時候喜歡,老了還喜歡,床頭長年擺着好幾本他的短篇小說集和一些我格外偏愛的長篇。他的遊記他的散文也好看。毛姆真是第一流的story-teller。今年早春劉大任來信說:「紐約長冬難捱,既不能種花,又不能打球,只有閉門讀書寫字,電影也看了不少。今年好萊塢風氣有些變化,開始談問題、講故事了,希望能刺激我們的小說界,回頭學點講故事的技巧。我們的小說不講故事只弄玄虛,連我都看不下去了。與自殺何異?」
上個星期三中午十二點多鐘快遞公司送來英國一封信。信封上那筆英文字很娟秀也很陌生。我拆開信封抽出兩頁長信一邊吃午飯一邊看。這位署名RosalindF.White的小姐是我那位英國舊書商朋友布賴恩的至交。她說她手頭有一件祖傳的乾隆御題詩剔紅雕漆筆筒想脫手,聽布賴恩說我喜歡雕漆也收藏雕漆,還說他去年替我在倫敦找過兩部寫中國漆藝的英文舊書:「附上彩色照片給你鑑賞,萬一你沒有興趣,我只好任由這裏的拍賣行魚肉了。他們的買賣程序太玄妙了,我其實是個很沒有耐性的老太婆」。白小姐說她爺爺一九四九年之前常到中國做生意,買過一大批中國文玩,晚年全轉手了,只留下這件給她玩賞。「爺爺說當年為了追買這個筆筒,他從中國的北方一路追到南方再從南方追回北方,像毛姆小說裏Mabel追尋她的George那樣痴情,最後燕京一位中國教授出面斡旋,那些狡獪的古董商人終於讓我爺爺圓了他的夢了。」
我確然喜歡雕漆喜歡剔紅。我尤其很想找一件剔紅筆筒補一補我的藏品的缺漏。可惜我討厭乾隆的御題詩;我甚至討厭藝術品沾上一絲一毫的宮廷氣息。再說,白小姐信上開的英鎊價格我連議價的餘地都沒有:我真應該謝謝她消除了我動心的煩惱。不過,她的信寫得真是典雅,帶着一點毛姆英文的氣韻,新人類不屑也不能練出這樣的功架。讀完她的信,我帶着床頭那本毛姆短篇小說集第四冊出門,上班的路上一口氣重溫那篇〈Mabel〉,跟着喬治從新加坡坐火車到曼谷,從曼谷坐船到西貢,一住進旅館梅寶的電報又在櫃台上歡迎他光臨了:"LOVE.MABEL."
情況這樣危急了,喬治趕緊搭船到香港,到馬尼拉,到上海,到橫濱:"SOSORRYTOHAVEMISSEDYOUATMANILA.LOVE.MABEL."他於是逃回上海,沒想到在英僑俱樂部的收發處她的電報又捷足先到了:"ARRIVINGSHORTLY.LOVE.MABEL."他只好先奔重慶再轉漢口繞到宜昌再回重慶直上成都。英國駐成都的領事是他的朋友,他住進領事官邸享受了好幾個星期的平靜和悠閑。有一天,官邸門外一陣騷鬧,門房打開大門,梅寶端坐在一張木頭扶手椅子上由四個腳夫扛進門來了。她問官邸主人說:「你是這裏的領事嗎?」他說是。「好極了,」梅寶說。「我進去洗個澡出來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