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 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張愛玲小說散文,語氣每帶「蒼涼」。白先勇筆下的戲樣人生,舞台倒非常講究鋪排得夠不夠「體面」。吳魯芹自認「瞎三話四」的書寫,給自己「瀟洒」的人生觀下了各式言註。「瀟洒」因此是了解吳魯芹著作的關鍵詞,猶如讀張愛玲和白先勇作品,總會在他們濃淡的筆墨中察覺到「蒼涼」的手勢和「體面」的排場。
一個人是否真的夠得上瀟洒,得看他怎樣看待死亡。余光中在〈愛彈低調的高手〉引了吳魯芹自己的話:「然人總歸不免一死,能俯仰俱無愧,當然很好,若是略有一些愧怍,亦無大礙。智愚賢不肖,都要速朽的。君不見芸芸眾生中,亦有一些不自量力求寬延速朽的時限的,誰不是枉費心機?誰不是徒勞?」
這種坦然生死的襟懷,當然採自道家,不過也有遠因。大學時,吳魯芹得重病,不斷咯血,如果不是得「偏方」救活過來,早進鬼門關了。大概因為命是撿回來的,覺得能活着就是幸福。正因有過死去活來的經驗,深知下次再咯血時就可能一去不返了。名利既然看得淡,待人處世也變得忍讓,絕不邀功。余光中在文中,列舉了他歷年扶掖後輩的事跡。難得的是,他每於功成就身退,站到幕後,讓朋友或同事到台前去領掌聲。難怪在余光中眼中他「愛彈低調。」
置身名利場外看眾生,所聞所見,借用英國人的說法,常令他覺得terriblyamused。為人不瀟洒,是幽默不起來的。夏志清認為幽默對吳魯芹這樣一個性情中人說來,是「對一切繁文縟節,一切虛偽、野蠻、不合理的現象的一種消極抵抗。他自知是個『小人物』,沒有能力改革社會,搞革命,他也更知道有些人類的惡習──如好出風頭、好擺架子、拍上欺下──任何革命也革不掉的,只好一笑置之──自己心裏輕鬆一下,……。」
雞尾酒會是攀龍附鳳必爭之地。話說我們的吳魯芹教授在台北美國新聞處任事期間,常常接到「五時半至七時半酒會候光」這種「傳票」。一天他正在這種衣香鬢影的會場百無聊賴時,忽然有熱心公益人士,牽着一位衣冠楚楚的紳士過來要介紹給他。大家久仰久仰一番後,紳士說:「我在燕京時唸了XX先生的社會學的。」
「呵。」吳教授淡淡的回應,因為不知該說甚麼。
「XX先生講課時的神情我至今還記得。」
「您真好記性。」
「你知道令兄的下落吧?」紳士說。
「家兄?」
「是的。」
「早去世了。」
「真的?」
「我三歲時他就去世了。」吳魯芹說。
如果吳教授的哥哥在他兩三歲時就能在燕京大學講課,早應列入「世界之最」名冊。紳士份屬弟子,四出打聽老師下落,也是常情。可惜張冠李戴。吳魯芹本名吳鴻藻。那位讓紳士「至今還記得的」老師,是吳文藻,知名社會學家,也是冰心的丈夫。紳士把文藻鴻藻混為昆仲,攀不上甚麼關係,悻悻而退。
上面的一段對白,引自鴻藻先生名篇〈雞尾酒會〉。這是他早期的作品。他後期的作品,更見瀟洒自如。〈六一述願〉時,他說:「得意的人每逢大壽就做壽,不得意的人就做詩。」如果不是電腦無情,他也沒想到要退休的。只是一天在服務單位的電腦上赫然看到:「閣下某月某日年屆花甲,按敝公司人事法規應行退休」。
環境迫人倒不見得是壞事,有時反可幫助優柔寡斷的人立大志、成大事。魯芹先生花甲之年時對自己說:「我已經過了六十了,不能再這樣規矩下去了。」
他並沒有染上開快車或抽大麻之類的「不規矩」氣習。他只是想到,以前為了上學,迫着自己讀不要讀的書。長大後,為了糊口、為了下一代能夠完成學業,應卯的差事,多次想過「倦勤」,也強忍了下來。「餘年」既然都是自己的,這種種規矩,往後都不用再守了。
餘年過着「唯我獨尊」的生活,不必再理睬朱子的《治家格言》,老子愛麼時候起床才起床,愛甚麼時候修面才修面。但最寫意的莫如今後有不用再去「忝陪末座」的自由。可以拒接雞尾酒會的「傳票」。接到飯約,可以斗着膽子問主人還有哪些人赴宴。若有「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輩在內,二話不說就一口拒絕。「這當然得罪了主人,但是人是健忘動物,日子久了,主人若真是至交,也就會若無其事,不加深究了。」
吳魯芹文章,風趣、瀟洒之餘,不失其真。對別人老實,是一種德行。對自己老實,是一種精神的解脫。他在〈我和書〉中引《晉書:皇甫謐傳》說:「謐耽玩典籍,忘寢與食,時人謂之書淫。」《梁書:劉峻傳》的劉峻,也是耽玩典籍的書痴,但看書時連燭光都沒有,只好「燎麻炬,從夕達旦。」
一生從事教職的人,跟書籍自然有不解緣,吳魯芹也不例外,只是他自幸沒有劉峻這種「天賦」。他愛書是「若即若離」的,不到成痴的地步。「說老實話,」他說:「我手邊的錢,若僅夠糊口,一定先買大餅,次及典籍。我生來大約就缺少詩人的氣質,早起通常是為了趕路,不是為了看花。有一次,在一本牛津詩選與一個月的伙食二者不可兼得的局面之下,我還是毫不猶豫先繳借了伙食錢。」
在吳魯芹眼中,世間好些我們認為「清高」的事,若沒有「俗人」穿針引線,是難以清高起來的。一九五六年在台灣出版的《文學雜誌》,主編是當時台灣大學外文系夏濟安教授。經他「身教」培養出來日後成大名的作家如白先勇、王文興和陳若曦等,都是他的學生。他們一些「處女作」,都是在這本雜誌上發表。現在請吳魯芹細說緣起:「但是談《文學雜誌》不談麻將,是無從談起的,因為《文學雜誌》產生在麻將桌上,如果有所謂編輯政策,那也是決定在麻將桌上,到最後關門大吉也是在麻將桌上眾謀僉同,草草收殮的。從它的胚胎到呱呱墮地,以及每月二十日亮相一次的辛苦過程中,伴奏的不是古典音樂,而是洗牌打牌的碎珠落玉盤的聲響。所以談《文學雜誌》,飲水思源,必須從麻將談起。」
五十年代吳魯芹在美國新聞處任職,偶然在大學兼些鐘點課。他跟濟安老師是至交。他們另有好友劉守宜,是個舊學根底極好、熱心文藝的書店老闆。濟安師是王老五,周末常到他們家去吃飯。飯後搓麻將作餘興,話題離不了本行。濟安先生負責編務,守宜先生因利乘便管業務。魯芹先生在美國人機構做事,合該扛起fund-raising大任。但三人在麻將桌上談笑用兵,計劃卻一直沒有落實,幸好後來在香港的宋淇先生因公訪台,一聽到他們有此打算,馬上拊掌贊成,答應在香港給他們做「海外關係。」
《文學雜誌》辛苦經營了四年,終於撐不下去,迫得走入歷史。照理說要交代這麼一本曾有過影響力的刊物,份屬創辦人之一的吳教授應該挑些「清高」的話說說,但他沒有。《文學雜誌》跟麻將確有淵源,他就決定「瞎三話四」直說一番,好不瀟洒。
吳教授其文瀟洒,其人也瀟洒。一九八一年的國際筆會在法國召開。余光中在里昂碰到他。秋色未濃,只是風來時有點寒意。吳教授「上街總戴一項黑色法國呢帽,披一件薄薄的白色風衣,在這黑白對照之間,還架了一副很時髦的淺茶褐太陽眼鏡」。
一九五八年秋,台大外文系系主任英千里教授動了手術,需要休養一段時期,他文學批評那門課,請吳魯芹暫代。我們學生哥兒們在上課前都愛站在課室的走廊內東張西望,等候老師駕臨。俄見一部三輪車駛至,車上披着一件白色風衣的主人跳了下來,煙斗在握。這就是我們的吳老師,只差沒戴上法國呢帽和時髦太陽眼鏡就是。
一個人景況寬裕時穿得瀟洒,是個人品味的陳述。但對魯芹師而言,人窮只要志不短,穿得破舊,照樣可以「布衣傲王侯」。抗戰期間他這個「下江人」在四川當大學生,過着苦哈哈的生活。襪子全部穿破了,就一年四季赤腳穿皮鞋。皮鞋也磨穿了,穿草鞋。
我的絲口棉袍就更不雅,兩袖磨損到棉花出來了一部份,進退兩難。可是出入黌舍,招搖過市絲毫沒有寒傖的感覺。偶爾有機會走進館子,大快朵頤,胸前更弄得油跡斑斑,亦不去抹刷,詩人蘇曼殊是淚痕雜酒痕,陸放翁是征塵雜酒痕,我這俗人只有靠油痕來點綴點綴了。
魯芹師文風,自成一體。半真半假、亦諷亦喻、自嘲自笑的mock-seriousness,各種看似矛盾的因素,在他筆下,相安無事。散文形式海闊天空,是「瞎三話四」最理想的媒體。魯芹師決定花甲後「不守規矩」,說到做到,因書成〈「喝湯出聲」辯〉鴻文,故意「驚世駭俗」一番。
為「喝湯出聲」仗義執言,純然是個「瀟洒」的、半真半假的手勢。吳鴻藻(1918-1983)老師自一九七九年退休後,卜居美國,先在WashingD.C落腳,後來為了親近女兒,搬到舊金山定居。一九八三年七月三十日下午,他跟吳師母參加鄰居酒會,離開時走下石階,趨前含笑要跟朋友握手道別時,心臟病突發,就此撒手歸去。余光中說得好,魯芹師逝去,他那一代的散文家又弱一個,「但悲悼之情淡下來後,又覺得他那樣的死法,快而不痛,不失痛快,為他洒脫的人生觀瀟洒作結,亦可謂不幸之幸。」
看來像雞尾酒會這種名利場,即使沒有冒失鬼問你「令兄下落如何」,也是少去為妙。(《瞎三話四》將由天地圖書公司出版)
二○○六年五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