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記憶與遺忘都有選擇性,關於曾爵士的「六四羅生門」亦復如是。十七年前,曾蔭權的行止本來並不那麼重要。君不見多位左營將帥當年亦指天誓日、擲地有聲地支援八九民運。六四血光乍現,梁錦松義憤填膺、目眥欲裂;《基本法》草委查良鏞亦在電視上淚灑當場……時至今日,他們都「不想回憶」,此乃常情。但曾特首迥異於他們,是「膽敢忘記」——這就有點嚴重了。
倘若當日曾蔭權在民主歌聲的伴奏下施施然晉餐,食得是福,當無問題,人總是要吃飯的。但明明投身大時代的洪流,卻要抵死不認賬,身為「政治家」,便派生出誠信問題了。然而即便如此,筆者以為曾特首只屬小節有虧。曾蔭權的選擇性遺忘,實為利害所繫。好在他並未如前任董建華一般,要求市民一同放下「六四包袱」。如同曾蔭權矢言自己日後退休即離港小住並噤聲莫談港事,卻未勒令陳方安生封口並立時三刻就捲包袱走人。
再觀董公,雖有大過失,亦無大奸惡。香港到底有公民社會和輿論制衡,董特首怎樣想如何說並不重要,關鍵是他無從動用公共權力去清洗人民的集體記憶。
至恐怖者,就是極權機器對人靈與肉的全面奴役。如同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專制城堡裏晝夜燈火通明的生產謊言的「真理部」,以及專司改寫和消滅記憶的「忘懷洞」。謊言取代真實,權力強暴歷史,這是所有專制主義殊途同歸的基點。
筆者在文革末年初讀「內部出版」的《一九八四》,震悚不已。曾以為這是擲向共產帝國最銳利的投槍,後來才曉得英國作家奧威爾是社會主義者,他在西班牙內戰時是「國際縱隊」披堅執銳的忠勇戰士,和他站在同一戰壕裏的還有美國作家海明威、智利詩人聶魯達和西班牙本土戰士大畫家畢加索等人。他們擎起的是挑戰所有極權制度和獨裁政權的戰旗。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就是一盞暗夜裏不滅的燭光。
我自己也是從專制城堡走出來的,對身心奴役的切骨恐懼,迄今揮之不去。那是一頭碩大無朋的怪獸,它動用國家機器不懈消滅人們的記憶,徹底壟斷話語和歷史解釋權。一如《一九八四》所寫:「誰控制了過去,就可控制未來;誰控制了現在,就控制了過去。」單說六四如此簡單的是非判斷,十七年來,莫說萬馬齊瘖的大陸,就香港一埠便可見「真理部」與「忘懷洞」的效能。
筆者剛去過布拉格,走到古老的查理大橋上,德沃夏克和斯美唐納譜寫過的VLTAVA河在腳下喧響。我想起了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想起了哈維爾的《無權者的權力》和七七憲章運動。「拒絕遺忘」——捷克知識分子堅執這無權者的權力,與專制怪獸對峙了數十年,終於贏得了尊嚴。
回望六四血史,耳聞絮絮叨叨的「解開心結」、「放下包袱」,還有曾爵士的「馬場飯局」懸疑……百感交集之餘,唯得一句: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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