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五十年,沒想到我們的再見是在我母親的喪禮上。深深謝謝你從我記憶中遙遠的三寶壠趕來雅加達送殯,靈前紅燭搖晃的幻影裏,你彷彿是從我們母校的榕樹下款步走進那座蒼老的大禮堂列隊等着聽我父親演講。不會再有另一個五十年了,你來了真好:跨越我母親學步走過的光緒和宣統,跨越你和我丹心皈依的南京的民國和台北的民國,我們促起紅色大陸風濕的膝蓋細說僑民對家國的憧憬與幻滅。故園荒蕪,舊夢零落,無恙的畢竟是少年同學心中的風雨歸舟,扁扁的一葉終究載得動無涯的歌哭。
雅加達當然已經不是我們少小時候的Batavia了:Batavia老早還給了辭典裏荷蘭的古稱。從HotelMulia三十八樓房間的玻璃窗前俯望京華一隅,新起的高樓攀附藍天攀附白雲攀附數碼世代的高寒,反而翠綠叢中那幾幢白牆紅瓦的老宅院頓時化為歷史掉剩的幾枚蛀牙。偶然路過一處名叫橘子園圃的新區,一排排花園洋房遠看清新,近看竟是現代西方住宅區的翻版光碟,迷濛的艷麗配上迷濛的音響,十足往昔的娘惹換了一襲好萊塢戲服,有點靦覥,有點怕生。
送別一百零一歲的老母親我的傷痛和我的寬舒一樣深沉。十七、八歲出外到現在我做不到我應份的事。一九七二那年我父親過身了,不久,老家遷移雅加達,我母親還算康健,喜歡讀小說,喜歡讀詩詞,喜歡讀信和寫信,而我卻總是在疏落的家書裏寫些疏落的喜訊寬慰她也寬慰自己。人生也許真是一場施捨寬慰和收受寬慰的漫漫工程。不幸的是我這一輩子跟文字糾纏的因緣注定了我的家書充滿了浮泛的酬對辭藻,一直到了她慢慢步入癡呆的年月,我想安安靜靜給她寫幾封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長信她已經不認得人也不認識字了。
我母親其實很珍惜親故寫來的每一封信。八十八歲那年她把我的恩師亦梅先生往年寄給父親的舊信舊作舊照片交給我保存:「滿腹學問,詩好詞好,這樣淵博的人不多了!」她接着用閩南話背唸我父親去世後老師寫給她的信:「驚知祝三兄仙逝,不勝傷痛。猶憶前月長基先生過訪,探詢近况,謂因籌備建校,頗見忙碌。弟年來息影山居,既乏友朋相問,且無閱報習慣,幾乎與世隔絕,致未知情,抱憾良深!心田兄去世弟適在港,而紉詩亦云亡矣,今者祝三兄又仙去,老成凋謝,倍感浮生若夢…」。你說你趕來弔喪是為了送別我母親也為了追念我父親一生辦學的苦心,我聽了難過極了。印尼排華過後他真的四處奔走希望盡快復興僑校發揚中文,可惜年邁體衰,積勞成病,一病不起。
反正你來了真好。靈堂上和尚誦經的呢喃聲中瞥見你淺淺的笑窩我瞥見的是讀初中那幾年我們青澀的無憂和紅火的無畏。花開花謝,年深歲久,今宵相見,我們恐怕也只能相互叮嚀珍重臉上的皺紋,珍重心底的風霜,珍重滿懷的傷逝。浮生果如亦梅先生信上說的若夢若幻,坐在我母親的靈柩前跟你一起追念五十年前同班同學的境遇,我們惦掛的已然不是名利場中過客匆匆的腳印:我們惦掛的是雪夜歸人推門一看還看得到燈火闌珊處的那份安寧和幽靜!
那天,一位年長的弔客說起皮影戲的神秘色彩,說是中國的皮影戲起源於漢武帝請來齊人少翁招回愛妃的幽魂,而印尼的皮影戲最初也把皮影當作逝者的化身,操控皮影的巫師更是陰間與陽間溝通的媒體。我母親一生禮佛,在南洋住了幾十年她也許還沒有看過一場皮影戲。我小時候老家廳堂上供着一尊彩瓷彌勒佛,我發現我父親很喜歡彌勒佛,母親也喜歡。他們六十年代來過兩次香港,每回逛國貨公司都不忘看看瓷器部的彌勒佛。父親說我書櫥裏那件吳之璠竹雕筆筒上的布袋和尚也是彌勒佛的化身,說是身矮皤腹,負一布囊,中置百物,在人多的地方傾瀉於地化緣說:「看,看!」這回一連守靈三天,我好幾次記起老家的那尊笑佛,好幾次猜想父親母親藏在心裏的一些偏愛。我忽然覺得我其實也很喜歡布袋和尚,家裏這些年藏了各種各樣的彌勒佛,等你來香港我全找出來給你看看逗你開心,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