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的學術地位,奠基於《談藝錄》和《管錐編》,但教他「文名驚四海」的,卻是《圍城》這部長篇小說。學術著作是行家寫給行家看的。滿紙荒唐言的小說就不同了。小說如非新派,總有故事可言。一涉男歡女愛,就能雅俗共賞。
《圍城》應是highbrowfiction,但「中額」讀者也會讀得津津有味。方鴻漸跟幾個女人的多角關係已夠怪趣,更有共賞的奇文聊作花邊:「昨夜星辰今夜搖漾於飄至明夜之風中/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有了個老公。」
錢鍾書可說識盡「番書」。英法德意等國的文字,隨手拈來。可惜眾生「中額」,有負「高額」才情。幸好小說講的畢竟是飲食男女,看不懂的地方跳過去就是。就拿上引曹大詩人元朗的十四行詩來說吧。《拼盤姘伴》即是melangeadultere。懂法文的看了自然增加情趣,不明所以的也無傷大雅。
默存先生除小說外,還有散文傳世。孫述宇說《水滸傳》是強梁講給強梁聽的故事。錢鍾書的散文,旁徵博引,令人仰之彌高,應該說是才子寫給才子看的文字。可惜能跟鍾書先生差堪比擬的才子沒有幾個。如果《寫在人生邊上》的文字不是因《圍城》的名氣帶動,相信除了博士生外,再難找到熱心的讀者。
《圍城》篇幅豐盈,跳過看不懂的部份還有許多看頭。散文千把字,這一跳那一跳,所剩就無幾了。再說,引用洋文的關節,可能正是畫龍點睛的地方。試看《論快樂》開頭的幾句話:「在舊書舖裏買回來維尼(Vigny)的《詩人日記》,信手翻開,就看見有趣的一條。他說,在法語裏,喜樂(bonheur)一個名詞是『好』和『鐘點』兩個拼成,可見好事多磨,只是個把鐘的玩意兒。」
儘管如此,若不以語言障礙為忤,單看大才子「矮人一截」的看家本領,可知盛名非虛譽。《說笑》一文,不點名的給林語堂上了一課:「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區區一句話,就切中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