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波 中國文化評論員
眼前的,那麼遙遠;而遙遠的,卻如此逼近。
十七年了,這個日子似乎愈來愈遙遠,血紅色也似乎愈來愈暗淡,但我知道它不會離開我,一刻都不會。
它是一根留在我身體中的針,它一直在尋找一雙手,一群失去了孩子的母親的手,縫補殘夢。
停留在心臟邊緣
它順着血管尋找,尋遍我的全身,刺死過無數幼稚的衝動和欲望;它常常遊弋到心臟的邊緣,仔細傾聽心的跳動,偶爾會用針尖試探地觸碰心的表面;它曾長久地停留在心臟的邊緣,下決心奮力一刺,結束所有的罪惡,但它猶豫了。
它知道生命的脆弱,抵不住輕輕地一扎,應該留下一點餘地,一點時間,讓血液把銹迹全部吸收。
僅僅是由於沒有找到那雙手,它才躊躇。
針的本性很野蠻,渴望穿透一切,以血來餵養其鋒芒。它的銹迹滲入血液,血液的流動使皮膚發紫發青。
這根針留在身體中,只為了一個簡單的理由—尋找一隻手。它不允許懦弱的顫抖,針尖成為良知的守望者。
格外荒涼的角落
命運把我交給了它,死於這根針是早晚的事,猶如冬日把一滴水交給冰,或夏天把一隻眼睛交給熾熱的太陽。現在,此刻,我正在感受它的鋒芒和銳利,鋒芒照亮內臟。
在睡眠中,這根針已經習慣了我的胡思亂想和夢中囈語,昨夜驚醒時,聽到它發出清脆的聲響,閃光而奇妙,像身體中的一道彩虹,陰雲密布的天空中我一定能感覺到,它的生命比我的文字更長久。
它充滿活力,悠然地游弋在身體中,每一次無意中的觸碰,都使它更閃亮更尖銳更有不可動搖的合法性。
我的身體中,有一個角落格外荒涼,彷彿排列着無數具屍體。這根針,讓屍體發出呻吟;睜不開的雙眼,在黑夜裏目光如炬,透視出一切。
像極冷空的陵園
膨脹的罪惡不安於角落的狹窄,它要深入到記憶的核心。那些背叛的時刻,為正義蒙上虛假的激動,我的靈魂與心臟分離,如同一個淫棍的骯髒生殖器,玷污了那個純粹的夜晚。
真冷呀。針,盲目地遊走,足以使血液結成冰,被褻瀆的死亡像一座被搶劫一空的陵園。
大理石墓碑前的燭火躍入眼底,能熔化這根針嗎?
身體中的針尖能夠變成燭火,溫暖每一塊墓碑下的夜晚嗎?
我等待的那隻手,以縫補殘夢的果決和耐心,讓這根針刺穿心臟,肉體的悲哀和神經的哭號,毒化了思想,卻昇華了詩。
某一天,這根針能變成一根火柴,點燃亙古暗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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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作者於一九八四至八六年在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任教,八九年三月應邀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任訪問學人,因回國參加「六四」而中斷,於同年九月被捕及開除公職,其後兩次因呼籲為「六四」平反、保障人權而被囚禁或判勞動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