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 - 陶傑

水鄉 - 陶傑

中國是不可以「現代化」的,因為只看那許多地名,是何等樣的感覺:錢塘、湖州、常熟、寧波,一個個地名不是像嵌在園林的窗框裏,看得見三兩幢假山,點綴着一樹碧綠的芭蕉;就是一池的風荷,一縷碧螺春的清香,拌着幾隻菱角的野趣,從一隻戴着翠玉鐲的手臂提着的一柄扇子,化為一個下午催寐的微煦。
單蘇杭兩字,就像一幅刺繡,那裏頭科甲蟬聯,宦院陰森,門第長盛,雅聚不絕,數不盡的亭臺書卷,看不盡的望族人家。中國的地名,尤在江南,全部是清末民初蒸出來的一籠籠點心,放在八仙桌上,合該穿一件長衫,拿一柄扇子,端坐而培養一種定心的禪境,準備細細從頭來品嚐。
怪不得上海人五十年代移民來這個殖民地,都看不上眼此處,原因可能也是地名:旺角、尖沙嘴、長沙灣、筲箕灣,都透着一陣撲鼻的魚網氣息,還加上一點鹹魚和蝦醬,雖有一浪南國的落日來燻菩,畢竟比不上地圖上另一角的那許多地名的意境。

毛共時代,偶爾看一看大陸的電影,像《林家舖子》和《早春二月》,但見蒼涼色彩之中,小橋如昔,流水依舊,教人暗自放心:雖然赤燄遍地,勝在貧窮尚是革命,那一片地名畢竟還籠在民國的記憶裏,偶爾經歷了一兩場破舊立新的喧嘩,但江南的水鄉如網,古巷如織,紅衞兵再多,也多不過像四十年代的日寇,那幾十個地名的民國感覺,畢竟在革命的口號之外沉睡着,還沒有醒過來。
但今日不同。寧波要「發展」成另一個邁阿米,「無錫工業區」和「蘇州工業園」也紛紛「打造」成二十一世紀的這個那個。舊巷水弄,大片大片地拆掉,那許多江南的地名,合稱名為「華東」,如此一來,千百年醞釀的詩禮簪纓,像一冊版刻線裝書裏的記載:明清科舉,盛於江東,以明代有進士三百四十一人,武進士八人,狀元八名,單蘇州一府,清代合計狀元二十七名,尚有吳江袁氏、宜興任氏、無錫秦氏、吳縣翁氏等等,通通在一地的打樁機和堆土機裏化為塵埃。
折騰二十年,又聞「宏觀調控」。當蘇州這個地名跟工業一扯搭上,江南的一叢水漾的花魂由此凋枯,感謝湯告魯斯,把荷李活的攝影隊帶回江南的水榭亭台,湯哥在那一片灰黑的簷瓦上躍跳着,口中叫喊着英文,雖是牛嚼牡丹,但眼見銀幕上,還有一角拆剩下來的江南古宅,像一個叫化子,見到一鍋的香餑餑,我突然笑了,笑得很開心,坐在身邊的人告訴我,我的笑聲中有一點淚光——真的嗎?只知走出戲院,我把那一切都渾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