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上我家教我英文的英國老師喜歡講故事,更喜歡講東方三智者看望初生耶穌的典故,說那是每年一月六日的主顯節TheEpiphany,主顯節前一夜是第十二夜TwelfthNight:「聖誕節結束了,聖誕賀片聖誕裝飾都拆下來收起來了!」老師接着喃喃說了一堆莎士比亞喜劇《第十二夜》的故事,說Viola怎麼當上DukeOrsino的僕人怎麼嫁給公爵怎麼找回她失散了的弟弟Sebastian:「明年,明年我會教你唸幾段莎士比亞的好句子!」他說。老師越來越老了,坐在土紅方磚書房裏的吊扇下讓吊扇一圈一圈的吹,他一個下午要打幾次盹,打完一次講一段課文,吃完下午茶再吹一下牛正好下課了。
奇怪,我這陣子常常想起老師花花白白的大鬍子,想起epiphany這個英文字:頓悟一草一木的真諦?領會尋常物象的別緻?星期三下午翻翻美國報紙竟然翻出一行標題:〈Artisseeinghownottotakelifeforgranted〉。我非常懷念CraigWilson懷念的那幅畫:美國畫家GrandWood的《AmericanGothic》,哥特式農舍門前站着一位農民傳教士和他女兒,最肅穆的倫理剪影傳遞了最深刻的價值觀念。畫家說他偶然發現農婦圍裙上的花邊纖纖巧巧漂亮得不得了,發現窗簾穗子的斑斑布條也漂亮得不得了:"Tomygreatjoy,Idiscoveredthatintheverycommonplace,inmynativesurroundings,weredecorativeadventuresandthatmyonlydifficultyhadbeenintakingthemtoomuchforgranted."GrantWood說。"Hehadhisepiphany",CraigWilson滿心喜歡:"Wecan,too."
一九九三年冬天,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舉辦中國漆藝兩千年展覽,展出香港著名鑑藏家胡世昌醫生和僑居日本李汝寬先生的歷代漆器藏品,還有葉承耀醫生集藏的幾張宋代明代古琴。我先去看了一次,不久又陪倫敦來的英國朋友Derek再去看一次。戴立克在劍橋讀過中文,是搞書籍裝幀的,會畫畢加索的立體派油畫,他一眼愛上展品中那幾件宋代元代的剔犀托盞和剔犀圓盤方盒,讚嘆那樣的圖案才是詮釋傳統的反傳統藝術,瞭然體現了法國畫家GeorgesBraque沒有徹底體現的理念:「想不到公元九百多年的中國民間工藝家那麼前衛,他們掌握了最崇高的藝術技巧,表現了最圓通的美學境界!」戴立克那張臉燦爛得像一株平安夜的聖誕樹。
剔犀是在漆器胎骨上一層一層先漆上兩三種顏色才下刀斜刻花紋的漆藝,只刻雲鈎、回紋或者香草圖案,婉轉綿延,井然有序,很像犀皮,元代和明代比宋代更盛行。王世襄先生說元代末年張成做的剔犀雲紋圓盒最珍貴,盒蓋盒底周壁雕滿連綿雲鈎,紅黑相映,瑩滑照人,誰看了都驚喜。戴立克翌日飛回英國了,不出幾個月竟然說服倫敦一位老藏家勻了一件宋代剔犀圓盤給他,寫了三頁長信告訴我盤子有多壯麗!我遲來的這件剔犀圓盒比他的圓盤小多了,直徑才九厘米,是典型的蒸餅式扁盒,盒底針劃「張成造」三個小行書。我在電話裏告訴他說也許是元末的真張成,也許是明初的仿張成,橫豎我們兩個儍老頭玩雕漆玩得到GeorgesBraque做夢都夢不到的剔犀也該乾一杯啤酒了!「我藏了四件雕漆,」他壓低聲音從實招供,「一件剔犀,兩件剔紅,一件剔彩!」他說英國、法國、德國還找得到一些中國漆器。
我們常常懷念十三年前中國漆藝兩千年的展覽,一部《2000YearsofChineseLacquer》翻了多年翻不厭,葉醫生寫的〈前言〉有一句話啟發了戴立克和我傾囊收了幾件雕漆:"Chineselacquerhasmostlybeencollectedbyinstitutionsandmuseumsinthepast,whilerelativelyfewpieceshavefoundtheirwaytoprivatecollections."前幾天電話裏聽葉醫生說,胡世昌醫生前幾個月過世了,他的漆器藏品保存得非常好,向來是胡夫人細心整理,編目歸類,香港大學真應該辦一次大規模的展覽好好紀念這位飽學的鑑賞大家。掛掉電話我想起美國IowaStateCollegeLibrary牆上GrantWood壁畫的畫題:《WhenTillageBegins,OtherArtsFollow》。這位愛荷華畫家留學巴黎一年,回國後畫風從印象派轉為鄉土寫實派,在畫布上攙扶着美國美術走出歐羅巴殿堂走進美利堅莊園,一九四二年五十一歲辭世:"Hehadhisepiph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