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月四日,都興起一陣短短的「紀念五四」的例行的喧奮,像把廟宇裏供奉在神龕前的冷豬肉和乾癟了的橘果換一遍一樣,一些「意見領袖」又把甚麼「德先生」、「賽先生」的老套名詞再重複一次,鼓勵社會「反思」所謂「五四精神」。
紀念「五四」,對於年輕一代,帶有沉悶的厭惡性。「五四」是所謂「青年節」,「五四」提倡現代化的教育思想,但今年「五四」前後,香港的「補習天王」入稟向補習社的僱主追討近兩百萬元的月薪,重新成為潮流尖端的「青少年偶像」。值此反智而荒誕的世代,中國人如果應該忘記「六四」,則更應該先埋葬「五四」這個無聊的數字魔咒。
因為「五四」是一個失敗的運動。所謂民主與科學,一百年來,民主交的固然是白卷,科學雖略有成績,卻反過來為中國帶來空前的禍害。中國有衞星、核彈、火箭,也可以自己研製一般的電腦,但中國人學習科學,腦筋仍然停留在清末的洋務運動時期,純粹視科學為工器,缺乏心智的提升,亦即中國從來沒有「科學」(Science),只有「工技」(Technology),土木工程和水利建設,都是工技,用來把農田堆成水泥,胡亂建設化工廠,建造長江三峽的水壩,破壞生態環境,這並不是「科學」。
中國的總理滿面愁容,面對大陸貧富懸殊的社會危機、資源利益分配的嚴重不公,皆因為中國是一個只迷信「工技現代化」,心智的修養如儒、道、佛的和諧價值觀又早已盡毀於「文革」;歐美商人二十年來為求暴利,向中國推銷工技貿易,今日又面臨中國這具面目古怪而又坐了起來的「工技怪人」(Frankenstein——傳統譯為「科學怪人」,不盡正確),一時慌了手腳,此為「中國威脅論」之由來。
英國哲學家羅素在《為一個問題世界斷論教育》(EducationforaDifficultWorld)一文中說過:優秀的教育,有兩個目的,一個是傳授技藝(Skill),但同時必須在技藝的學習中悟取智慧(Wisdom),當教育過份強調技藝,而以技藝壓倒智慧的開發,則教育的投資越大,對國家社會越引起更大的凶險。羅素說:「獨裁加上科技知識,是可怕的,因為沒有智慧的科技,只會帶來毀滅,而且很快就可以自我證明。科技只能教會一群人在一個達到一個既定的目標的手段,而不會有助於他們判斷此一目標的性質。
例如,如果你想毀滅全人類,科技可以教會你怎樣做到,如果你想把全人類置於飢餓的邊緣,科技也可以教會你,如果你想為人類共謀幸福,科技也能教你該怎樣做,但科技本身卻不會告訴你,這些目標,哪些對你好,哪些對你壞。」
羅素的感喟,是針對同期的兩大暴君希特拉和史達林。羅素沒有想到的是,中國的農民領袖毛澤東,卻連科技也反對,竟然把科技專家趕到農村向「貧下中農」學習擔糞,挑水,同樣是獨裁者,毛澤東的智商比希特拉和史達林都低。但中國正因為經歷過毛澤東反科技、反物質的絕頂無知年代,鄧小平卻「發展是硬道理」,又把鐘擺大反動向迷信科技、崇戀物質的另一極端。此一謬誤,正源於所謂五四運動對「賽先生」瞎子摸象的一知半解。
香港的教育制度,也是「科技工器大迷信」的一系旁支。戰後的港督,我相信都讀過羅素,他們在殖民地香港辦教育,當然不會把羅素的一套識見帶來,只會從人類學的考察角度,認識中國人自洋務運動以來「崇工器、輕心靈」的盲點而順水推舟。香港的教育長期重就業市場的功利,功利的強調,甚至低於工器的追求。文學和美術史一類學科因向來受家長和學校輕視,連紡織、海洋導航一類實用的理科,也因為工廠北移大陸、航運業沒落而成為冷門學系,因為「自由行」,酒店管理系漸取代了電腦和土木工程而成為學生的至愛。加上考試制度和教學方式的極度僵化,香港的教育,最後迫學生連技藝(Skill)的追求都放棄,只求一時的分數(Score)。分數崇拜,比技藝崇拜更低一級,「補習天王」遂應運成為「青年節」的新偶像。
此一畸形發育,皆由「五四」而來。「五四」的運動分子,一心以為把中國由「科舉時代」一下帶領到「科學時代」,但由於他們對「科學」一詞感覺模糊,缺乏建立全面的定義認識,而把中國引向一條新的邪路。論對改變民族命運的貢獻,所謂五四運動,不但無法與德國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運動和意大利的文藝復興運動、甚至甘地的反殖民地運動相比,而且更是不成熟的、小家子氣的,也是失敗的。
中國百年來的「工技崇拜」引致道德的大崩壞,中國政府不是不知道,也在不斷掙扎,企圖修正工技崇拜引致的人文心智價值的真空,所謂「以德治國」、「和諧」、「八榮八恥」之類,皆為種種竭力修修補補的動作,但在權力慾的執迷加「科技興國」的迷思之中,效果恐怕極為有限。
香港在「中國人民當家作主」之後,董建華豪情萬丈,厲行「教育改革」,結果「改」出一個年薪一兩千萬的「補習天王」的超級偶像奇迹,順為今年的「五四」獻禮,也實在令人刮目相看,可喜可賀。每年到了「五四」,華文傳媒的評論人照例又把「德先生」、「賽先生」這兩支不知傳了多少圈的舊針筒再傳一次,中國的「知識分子」再把這兩口循環再用的針筒往自己蒼白的手臂上扎一下,但針筒裏不但沒有了藥液,只有殘存幾滴秦始皇留下的中央帝制的嗎啡,以及交相感染的強人獨裁崇拜的愛滋病毒。
這樣的「五四」精神,你有興趣「紀念」嗎?還是節省一點時間和精神,及早計劃把下一代送到羅素或華盛頓的故鄉去,尋找教育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