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歸老 - 鍾偉民

我還沒歸老 - 鍾偉民

讀舊報,發現上個月最後那一天,副刊有太多的離愁,原來有幾位作者在「告別」。
我那一篇稿,叫《寵辱兩忘》,「能閒,就可以不驚於寵辱;能漫,就可以無意於去留。」我這麼說,更像要隨大隊一起歸西。於是,生朋熟友,齊來電話,慰而問之:「是不是不寫了?」真抱歉,讓討厭我的人,空歡喜了幾天。我只是天天當最後一天來活,天天當最後一天來寫而已。
我有一個不好不壞的習慣,九六年,在《蘋果》上班,看到同事的桌子,根本不是桌子,是櫥窗,有人擺滿家庭照,有人擱滿毛娃娃,有人堆滿打野戰的道具,有人貼滿標語,有人還在桌上豎起一條木頭大雞巴……只有我那一張桌子,桌面,除了一塊玻璃,什麼都沒有;抽屜裏,也沒有一件私物,讓人能窺探到我眷戀這個崗位的一點私心。這麼做,唯一的「壞處」,是夜班員工會當這張空桌子,是餐桌,是雜物架,是椅子。每天上班,我得先清理人家留下的垃圾和茶漬。

「上頭」要開除我,得意洋洋擲下一句:「我給你十分鐘執包袱!」他就會發現:我根本沒留下什麼「包袱」,我馬上就可以走。九七年,我和張小嫻、陶傑、劉天賜、文雋、麥成輝等朋友遊台灣,在山城九份,看到某詩人的石屋有落地大窗,窗外,是起伏的群山,心中暗想:「彼詩人也,我詩人也。我怎麼不也去看海,看山?」回來,就跟「上頭」告別,到今天,還沒再打過工。
有一句話,我老母聽見了,就生氣。我總愛跟弟弟說:「我百年歸老,保險箱裏有……」「我百年歸老,房子沒供完,保險金可以……」開口閉口,百年歸老,其實,我離這「百年」,還有五六十載;然而,我就是天天想着:我隨時要「歸老」。
為什麼不開分店?怕一旦執笠,麻煩。三年前,「總店」開張,當天見報的專欄,題目就叫「執笠」。我盡力做好每一件事,但一開始,就想着結束,想着結束了,走更長,或者,更好的路。能幹的人,不怕「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