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儕 - 陶傑

同儕 - 陶傑

人生活得精采,除了自己的日子過得好,還要看這輩子有沒有其他的同儕。
同儕,英文叫做Peer。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人的一生總要有些精采的人物同行,留下堪可傳世的逸事一二,為後人的記憶添上幾瓣餘香。
英國作家赫胥黎憶述與小說家羅倫斯的交往:「在那最後的四年,我們與羅倫斯一家人交往甚殷。我們在巴黎住在毗鄰,然後一起遷到瑞士,後來他們搬到意大利,我們也常去翡冷翠附近的山居看望他們。《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初稿,就是內子替他打字的。她是比利時人,打字打得很糟,而且常常把英文詞彙串錯,對於小說詞句之間含蓄種種的布局和暗示,她通常也不會欣賞,她從小說對白裏學到粗言穢語,而且時時掛在嘴邊練習,羅倫斯聽見了,也深為吃驚。」
由大師憶述高手的生活趣事,因為擁有一群志趣相同的Peer,就像泳畢坐在池邊,揩抹身上的水珠,呷一口冰冷的礦泉水一樣的透心靜涼。

並不是組成一個自戀的小圈子,在蘭桂坊的酒吧圍坐而傲岸自高,擁有一群Peer,是真正的相濡以沫,細水長流地分享友情,這位名人的瑣碎小事,有的奇趣,有的胡塗,身為同儕,你通通知道,但是不會跟外人胡亂宣揚某某是我的朋友,藉以自抬身價,就像赫胥黎談論羅倫斯,在平淡樸實中別見不凡和雋永,還是自己的太太惹的禍,像在一條小溪裏的幾尾淺魚、幾顆石子,心有靈犀,自在之間,一切都相忘於江湖。
正如李白和杜甫,胡適和徐志摩,或者小說中的丘處機和江南七怪,人生必須有三兩個相互欣賞的Peers,藍天白雪,相逢有道,而後綠水青山,後會有期。不一定都是名士,只要胸懷日月,氣吞江河,凡夫也可以,「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漁夫和樵子,天地同心,山海為證,也一樣是很好的同儕。
自從金庸與倪匡、黃霑和蔡瀾,香港進入了一個沒有同儕(Peerless)的世代。孟母三遷,許多家長把孩子送進名校,不過想讓下一代建立自己的同儕世界,相識於微時,相遇在人海,福爾摩斯需要一個華生醫生,在筆墨間留下一點點風采。哲人雖然可以擁抱孤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在一起時終究多一點快樂,千山獨行是瀟灑,卻何如一對漁樵在天地的舟篷中把酒共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