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 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
年輕時常聽父母談到他們最喜歡的兩部影片:一是《翠堤春曉》(TheGreatWaltz,1938),一是《魂斷藍橋》(WaterlooBridge,1940)。尤其是後者,我自己也看了不下四五遍,初看時十分感動,多年後重看卻覺得有點沉悶,近日又再看,卻又發現一點新意,是以前從來沒有想到的。
觸發我重看《魂斷藍橋》的原因有二:一是上周在銅鑼灣的一家唱片店竟然發現此片的「正版」DVD(由Castaways公司發行),價格低廉,忍不住又買一張碟;二是我近日在研究張愛玲的電影劇本,發現她的《一曲難忘》其實就是《魂斷藍橋》的翻版。也許不能稱之為「發現」,因為「張學」的行家如鄭樹森早就提過了,只不過沒有詳論而已。
最近重看《魂斷藍橋》時,看了不到五分鐘,從第一場廣播對德宣戰,到羅拔泰萊在橋頭回憶多年前和慧雲李在橋頭的邂逅和在防空洞訂情,我妻就大叫道:傾城之戀!我們剛看過香港舞台版的《新傾城之戀》,印象猶新,是否又愛屋及烏?
在戰爭、愛情和生活的磨難恰是這兩部作品的共通主題。以前讀這篇小說和看這部電影,只想到愛情,此次卻想到戰爭和磨難。戰爭的爆發使得范柳原逃之夭夭的計劃落空,又折返香港,並和白流蘇結為戰火鴛鴦,把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所以張愛玲在文末說:「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戰爭不僅倒果為因,也打破了日常生活中的時間觀念,我曾以此為題大作理論文章(見本港新出版的《城市文藝》今年三月號)。其實《魂斷藍橋》的故事不也是如此?只不過把這個主題處理得更浪漫煽情罷了。片中的羅拔泰萊在和慧雲李邂逅不到廿四小時就向她求婚,她笑着對他投懷送抱說:「你瘋了!」不錯,戰爭令人發瘋,也不按常理出牌,甚至把日常儀節和禮貌也棄之不顧:一見鍾情之後,沒有時間談戀愛了,他向她求婚,她欣然接受,二人匆匆搭車到軍部登記申請時,他竟然還不知道她姓什麼!(慧雲李演的這個芭蕾舞女角色名叫Myra,一位老友的母親當年生下他妹妹的時候就給她這個英文名字!可見上一代人迷戀《魂斷藍橋》的程度。)
我猜張愛玲在香港或上海也看過《魂斷藍橋》,甚至寫《傾城之戀》也間接從這部影片得到靈感,甚至故意把結尾改為喜劇終場。這當然只是猜測。該片故事的結局未免太悲慘了,陰錯陽差,促成悲劇:這對愛侶想登記結婚,軍方通過了,但教堂牧師卻堅持遵守平時儀節,下午三點後不主持婚禮,他們原以為次日上午可以如願以償,但他的休假臨時取消,當晚就坐火車到法國前綫去了,女郎因此被舞團解僱,為謀生計,淪為妓女,後來與男方母親見面前又在報上看到未婚夫陣亡的消息,芳心早碎。但他又回來了,最後她還是無法面對羞辱的經驗,在華鐵廬橋上自殺。我初遊倫敦時,第一個想去看的景點就是這座「藍橋」。
年輕一代的香港影迷如看此片一定會說:黐線!她的自殺完全沒有必要,為了謀生當過妓女有何不好?甚至還有女人故意找尋刺激當妓女呢,更有像另一部荷里活影片《PrettyWoman》一樣,妓女最後還嫁得金龜婿!時代不同了,價值觀當然也變了。
也許張愛玲也作此想?但出發點不盡相同。《傾城之戀》的主題不是戀愛而是婚姻,一場戰爭成全了一個婚姻,但也有先例可尋:張愛玲就曾讀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也曾在散文中談過。如果白流蘇結不成婚,也沒戲可唱了。據最近出土的一些資料顯示:《傾城之戀》的舞台劇(由張自己改編)在上海首演時,最後一幕有一個重要道具,牆上掛的一個大日曆,它把這個香港陷落的日子標明,也把歷史推上了舞台,更突顯了一個「大時代」成全了一對「小夫妻」的反諷主題。
相形之下,《魂斷藍橋》顯然不太注重歷史背景,我看了數遍之後,才弄清楚原來羅拔泰萊飾演的那個軍官在片子開頭歐戰爆發時在橋頭回憶的卻是二十年前的另一次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但看來他穿的軍裝大衣都沒有換過,瀟灑形象一點也沒有變,這廿年的歷史當然也沒有交代。於是我此次才發現,原來此片是改編自一齣一九三○年的舞台劇,原作者羅拔.舍伍德(RobertE.Sherwood)曾得過四次普立茲獎,也曾多次編寫電影劇本,包括希治閣的《蝴蝶夢》(Rebecca,1940)和描寫三個戰後歸鄉士兵的《黃金時代》(TheBestYearsofOurLives,1946)。《魂斷藍橋》顯然還有舞台劇的影子,但導演茂文李洛埃(MervynLeRoy)手法順暢,強調愛情,特別是女主角的純情,但和原來劇本不合,因為原劇的故事中她本來就是妓女,卻冒充芭蕾演員,和貴族子弟陷入愛河,後來告訴其母,母勸她不可成婚,她這才良心發現……。如果照原來劇本拍的話(事實上一九三一年第一次拍的影片更忠實原著,只把結尾改了一點),浪漫氣氛可能大減。猶記得我第一次在台灣和父母同看此片(他們則是重溫)時,對內中那場「燭光俱樂部」的跳舞場面十分着迷:二人在幽暗的燭光下跳那曲「告別華爾滋」(源出自除夕夜唱的那首名歌《AuldLangSyne》),樂隊的琴師奏完曲中段落後一個接一個熄了燭光,最後只剩下一燈如豆和一個小提琴手……每看到此處,我都情不自禁,為什麼這一對靚男靚女最後不能花好月圓。
是否因為二人門不當戶不對才造成悲劇?第一次大戰時期,英國的社會仍有貴族,而且階級森嚴,但片中卻把這個男方的蘇格蘭貴族家庭美化了,母親和伯父都顯得十分慈祥,到了最緊要的關頭,Myra到伯母房間去想坦白她的過去,但卻吞吞吐吐,只說了一句:「您太天真了,您想不到我曾做過的事!」看到此事我才恍然大悟,這種朦朧說法顯然是卅年代後荷里活電影檢查制度的結果,「妓女」這個字不能用,男女在婚前也絕不能上床。後來又想起五十年代重拍的本片──改名《Gaby》──女主角(倒真是由芭蕾舞出身的李絲麗卡濃主演)在男主角赴戰場前就和他有一夜情了。其實這個故事的原身是一場騙局,將一個「仙德麗拉」遇上白馬王子的故事整個「解魅」,而把社會現實問題──當然還有戰爭──變成主要因素,這才是原作者的意旨。然而《魂斷藍橋》卻又把它浪漫化了。相比之下,同一時期的「曲線型喜劇」片《淑女夏娃》(《TheLadyEve》,1941)則更精彩,故事相近,但卻極盡諷刺的能事。
此次重看之後,我和妻子依然甚受感動,可能又是張愛玲的陰魂不散吧,因為我們都太鍾意她的《傾城之戀》了。然而我對於剛談過的張愛玲劇本《一曲難忘》卻感到不滿,覺得此劇雖脫胎自《魂斷藍橋》,卻韻味盡失。
《一曲難忘》是張愛玲在一九六四年寫的電影劇本。(片名和另一部荷里活音樂片無關)曾在香港拍成電影,我沒有看過。在這個劇本中,原來的芭蕾舞女變成了夜總會的歌女,因此二人的社會地位也有天淵之別:廿世紀初的芭蕾舞(片中有一段《天鵝湖》的演出)仍然是高等藝術,但在《一曲難忘》中女主角卻從舞台降到夜總會,男主角也從貴族子弟變成一個留學生。張愛玲又把《魂斷藍橋》中的那場告別燭光舞還原,改成除夕夜總會的午夜狂歡,因而也更顯得俗氣,是否為了迎合觀眾?南子當場唱了一曲《是否應當忘記故人?》(即《AuldLangSyne》),唱完後下台對她的男友伍德建說:「香港這情形真是看不出,已經抗戰四年了。」伍答道:「香港是世外桃源哩,打仗反正打不到這兒來……」。真是歌舞昇平,紙醉金迷。以後的情節是:伍德建去了美國讀書,南子被日軍強暴,嗓子啞了,淪為妓女,後來伍回來了,二人又在除夕夜跳舞,他後來發現真相,並不嫌棄,她在電話中說:「你就當我死了,你忘了我吧。」掛斷後一人痛哭,但第二天又回心轉意,和他雙雙走上去新加坡的船。皆大歡喜,但我看後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感,香港沒有華鐵廬橋,何不讓她在天星碼頭渡海小輪上跳海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