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軍機下午四點鐘轟炸新加坡炸到四點半,徐悲鴻從中華書局新加坡分局到吉寧街去看望朋友。他路過中央警察局,警察以為他是日本人,把他抓進拘留所盤問了兩個小時,最後查出他是替新加坡總督畫過人像的大畫家,警官歉然放他出去讓他回家。十二月中旬,日軍步步逼近新加坡,徐悲鴻躲進韓槐准的愚趣園整理文稿畫稿防備烽火。園中紅毛丹紅遍樹叢,他畫了一幅《紅毛丹圖》送給韓槐准,又畫了飛鷹、松樹、公雞送給韓家幾個兒子。
一九五六年新學年開學不久,我在萬隆亦梅先生書房裏看到徐悲鴻畫的幾幅國畫。是星期六下午,先生書房裏來了幾位寫詩寫字畫畫的長輩在喝下午茶聊天。徐悲鴻在北京過世三年了,他們攤開《奔馬》和《枇杷》說徐悲鴻寫生素描技藝高超,國畫畫風卻過份新穎,西洋藝術的味道濃了些。「那也許是徐先生享大名的道理!」亦梅先生說。又過了幾天,著名畫家李曼峯從雅嘉達帶了兩幅徐悲鴻的油畫給先生看,一幅畫廳堂上的貴婦,一幅畫新加坡街景。先生連連讚嘆,看完又看,我也覺得畫得真漂亮。那天,李曼峯送了一幅徐悲鴻的墨竹給先生,幾竿竹子又粗又圓,蒼秀幽潤,像炭筆寫生。先生高興得很,拉我一起張羅着把畫掛起來。
李曼峯是徐悲鴻的老朋友,畫南洋風情的先驅,在新加坡受教育,到歐洲學畫,跟印尼開國總統蘇加諾私交很好,是獨立宮裏的宮廷畫家,一九六五年蘇加諾倒台他避居獅城,晚年娶印尼土著太太,一九八八年在雅嘉達逝世。我在先生家裏讀過徐悲鴻給李曼峯畫集寫的序文,稱讚他拋棄傳統館閣畫風追求時代精神,說他久居炎方,對光影的操控獨具心得,畫動物畫人像都精妙。李曼峯的油畫我從小看到大,我家八哥自幼學畫,先嚴一度讓他寄宿李家做李曼峯的入室弟子,轉眼間作品十足李曼峯,七、八十年代在南洋藝術市場上漸漸走紅,沒想到一場宿疾復發,進醫院動了一次手術猝然故世,才五十出頭。八哥生前對我說,「南洋畫風」的先驅無疑是李曼峯,鼻祖倒是徐悲鴻了:「李曼峯受徐悲鴻影響真大!」
李曼峯的油畫近幾年國際拍賣市場上每幅起碼十萬美金上下。徐悲鴻的油畫流入市場的不多,價格逐年逐幅上揚。他的國畫大幅小幅也都貴得很難沾手了,我舊藏的兩幅一幅是畫給情人孫多慈的壽桃,一幅是畫給孫多慈的同學李家應的水鴨,一對尺寸相同的稀世珍寶,走遍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情致這樣細膩的徐悲鴻了。我向來偏愛小品,尺幅越小越愜意,老朋友黃偉明割愛勻給我的這幅《喜上眉梢》也別緻,只有三十八乘二十一厘米,題「辛巳中秋悲鴻寫」,鈐「徐」姓朱文圓印。喜鵲神采動人,帶點西畫規矩的氣韻,虬枝鐵幹乾淨利落,隨興點了幾點水紅梅影倒是國畫至深的意境了:西畫根基堅固,國畫攀越傳統樊籬是應份的。
徐悲鴻給李曼峯畫冊寫序是辛巳一九四一年;我這幅《喜上眉梢》也寫於辛巳一九四一年。照徐悲鴻哲嗣徐伯陽與金山合編的《徐悲鴻年譜》記載,那年,徐悲鴻四十六歲,客居新加坡,先後到吉隆坡、怡保、檳城舉行畫展賑濟抗日戰爭傷兵難民。那年中秋節陽曆是十月五日,徐悲鴻「晚與黃孟圭等在敬廬學校乘凉、賞月、吟詩」。黃孟圭是徐悲鴻一九二五年在巴黎認識的好朋友,徐悲鴻斷炊決定回國籌錢再回法國完成學業的時候,黃孟圭說他二弟黃曼士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經理,與僑領陳嘉庚是好朋友,他勸徐悲鴻回國途中停一下新加坡讓黃曼士介紹他給富商畫像賺學費。徐悲鴻真的去了,也真的為陳嘉庚和幾位南洋富商畫像賺了六千元叻幣,翌年二月回上海,暮春回巴黎。
《徐悲鴻年譜》的插圖有一幅一九三二年徐悲鴻畫給舒新城的梅花喜鵲,題識說「喜上眉梢,俗題也,但寫與雅人新城吾兄為蓴羹餉我,以此為報。壬申中秋悲鴻」。老派的人過年過節都愛圖個吉利,一九三二舒先生那幅畫於上海,一九四一我這幅畫於新加坡,我沾得了一點俗氣一點喜氣之餘,庶幾給我走過的南洋青葱歲月留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