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五年 - 董橋

萬曆二十五年 - 董橋

魏紅在網上讀了〈盒子裏的歲月〉要我接着寫我集藏的明清木盒;讀了〈剔紅情事〉和〈牡丹有妖〉她又要我索性寫我秘笈裏那幾件雕漆圓盒方匣。「專家文章朱家溍王世襄寫得夠多了,」她說,「你儘管寫你追尋明清剔紅文玩的隨筆,像寫讀書劄記那樣寫,寫人,寫事,寫淡淡的體悟,多有趣!」方老師的女兒女婿住香港,老師前幾年過世後師母也常來香港散心,她讀了〈牡丹有妖〉說,老師那批雕漆整批轉手了:「你寫老方寫的是一段逝去的老歲月,也算紀念他和他心心念念的寶貝。」

方老師起初不讓我做他的學生。那麼沉默那麼古怪的人懂得那麼多竹木牙角的知識我實在好奇。八十年代剛相識那陣子總是問一句才答一句,相對的無言難免讓我細嚼他答話裏那許多深刻的見識。有一天,我們幾個朋友結伴到台北幾處寺廟辨認佛龕佛像,方老師忽然興致大好,在龍山寺附近一家冰店裏跟我講張岱。他說,崇禎二年中秋翌日,張岱從鎮江到兗州,半路下船走進金山寺歇腳。那天月光穿過斑駁的樹影碎滿一地,像落英,像殘雪。大殿一片寂靜,張岱命小僕搬來戲具,盛張燈火在大殿上大唱京戲。鑼鼓喧嗔,唱腔震天,寺裏人人驚起圍觀,連老和尚都踽踽走出來看熱鬧,一邊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邊冷得連打幾個噴嚏。天快亮,戲唱完了,張岱一伙盡興走了,和尚們送他們到山腳下看着他們上船,終究弄不明白送的到底是人還是鬼。「那一趟,張岱正好帶着戲班子到兗州替父親祝壽上演他改編的《冰山記》!」我說。方老師脫下眼鏡凝神看了看我微微一笑說:「可以教你一些雜學了!」

我迷過這位晚明萬曆年間追逐繁華的紈絝才子,早歲在他的《西湖夢尋》裏緬念繡閣中呵護青絲紅袖的杭州文人,在他的《陶庵夢憶》裏想像蘇州巧匠依偎着燭光雕風琢月。後來讀《遵生八箋》、《金玉瑣碎》、《燕閑清賞》的精緻筆墨,我彷彿結交了好幾十個張岱,看着他們迎着《板橋雜記》的鬟風鬢霧為一個王朝剝落的臙脂低吟柳岸殘月的輓歌,輓紅顏,輓華燈,輓江山,輓自己。方老師常說四十六個寒暑的萬曆是一波悲欣交集的世代,萬曆年的雕漆於是展示了凝重而鮮明的情調,花卉、山水、錦紋的善變儘管巧妙,整幅光光暗暗的景物幡然傳遞了永樂、宣德、嘉靖沒有傳遞過的消息,沉鬱而雄渾,震古而爍今,有些成熟的作品甚至不惜採用圖案的手法撲捉剎那的永恒:「那是藝術的遠見,那是國運的寄寓!」老師的眼神蒙上一簾二十四橋的烟水。
那天一眼愛上這件萬曆剔紅荔枝喜鵲印匣的時候,我隱約又看見老師銀色眉毛下的那一曲微茫:「錯不了,是萬曆!」十二厘米乘十二厘米的四方匣剔滿圖案風格的荔枝和喜鵲,硬朗的線條隱藏了體貼的幽情,醉人的暖紅供養着纏綿的心影:經歷過《夢憶》裏杏花春雨醇酒的末世生涯,國破家亡後的張岱避跡山居沉淫明代的紀傳,靜靜忍痛寫下《石匱書》那樣沉實那樣遼遠的鉅著。「大概一個人能將寂寞與繁華看作沒有兩樣,纔能耐寂寞而不熱衷,處繁華而不沒落」:捧着印匣回家的路上,臺靜農先生寫張岱的這幾句話寫的彷彿竟是崇禎劫後這件萬曆藝術品的銘文。

魏紅電話裏問我印匣帶不帶年款?我說年款在我心裏:「公元一五九七萬曆二十五年歲次丁酉」!這一年,張岱出世了;這一年,萬曆皇帝說他正在精研道藏佛藏,捐款施捨京城內外的佛寺,廣派宦官到各地名山巨剎進香祈福,連大赦的詔書都洋溢着佛家的悲慈:皇帝已然忘了十年前的一五八七年,他應禮部之請下旨禁止士子考試卷中引用佛經!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於是給明代的政治生命下了這樣的結論:「一五八七年是萬曆十五年歲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崇禎甲申一六四四明朝覆亡那年張岱才四十七歲,他在滿清統治下默默做了四十年的遺民。魏紅在電話那一頭遲疑了片刻黯然綴出七個字:「此恨不關風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