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 美國哈佛大學榮休教授
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
上文寫了一大堆關於《俠女》的觀點,卻沒來得及仔細討論三場竹林大戰本身的電影美學,支持張藝謀的人一定會反駁說:電影就是電影,管它甚麼文化涵意!那麼就先從《十面埋伏》的鏡頭談起。
我買來此片的影碟,愛不釋手,因為它非但包裝不俗,而且在第二片「花絮」中更有精美的「故事草圖」,把重要武打場面都畫了出來,原來張藝謀深思熟慮,把鏡頭都先請人畫出來。無獨有偶,胡金銓也是如此,而且是親自「畫」出來的,不假他人之手。這個作風和日本大導演黑澤明一樣,據聞希治閣亦是如此。這也是一種「美工」。然而金銓(《俠女》導演胡金銓)限於當時的物質條件,很多構思都不能完全實現,而張藝謀則適得其反,在大量資金資助下,得償所願。
《十面埋伏》中的這場竹林大戰,是在重慶永川的竹林中實地拍攝的,時在二○○三年十二月,在「製作特輯」中武術指導程小東穿了又厚又暖的冬天衣服,親自指導每一個動作,可見這場戲的真正功臣是程小東。但張藝謀的功夫也不可輕視,繪出來的素描草圖個個都是精心安排的鏡頭,從畫面上可以很清楚的體會到他的「美學」,其中心還是人物,就像漫畫一樣,把兩個主角放在一連串的特別場景之中,更有不少章子怡的美麗面孔特寫鏡頭。相較之下,《俠女》中的人物特寫不算多,成了竹林氣氛的一部份,但也因此打亂了原有的大自然秩序:先是有綠林中三個穿紅衣的奸人出現,然後石將軍和俠女開始射箭射鏢追殺其中一人,他受傷騎馬脫逃後,原有的氣氛為之一變,兩個錦衣衞高手過來迎戰,四人對決,好人一黑一白,壞人卻穿紅色,和綠林相間,顯得既突出又「牴觸」,接着開打的一組鏡頭,都是借着竹子之勢,而且鏡頭用深焦距,前後皆分明,前景中的肥竹更顯出一股剛強之意。《俠女》中的竹林綠色可能都是原有的實景,沒有在色彩上面加工。而《十面埋伏》則不然,那竹林中的深綠色都是電腦特技加工改造的,這當然無可厚非,在沒有電腦之前,維斯康堤拍《豹》(TheLeopard)、安東尼奧尼拍《紅沙漠》(TheRedDesert)也在色彩加工上盡費功夫,大衞連更是如此,不惜在《齊瓦哥醫生》中把樺樹幹重新加上色彩。然而這幾位大師加工的背後皆各有一套「哲學」:維斯康堤描寫的是西西里貴族生活;安東尼奧尼表現的現代人的心理,而大衞連更是史詩能手,他要把俄國的大自然作為革命的背景。
張藝謀呢?那場竹林為甚麼表現得如此蒼翠?較原來重慶永川竹林差多了,我們從製片特輯中看得很清楚。
我認為《十面埋伏》的全場竹林戲表現的就是竹子的「十面埋伏」──前文說過,這是把竹子當武器,甚至地底下都暗藏竹子「機關」,所以要「勢如破竹」,氣氛雖美,但卻被各般竹子武器「破」了。這大概是張藝謀看武俠小說後的心得,但不一定來自金庸或王度廬。(其實金庸小說中的文化意境也甚多,並非為機關而機關、為武功而武功)。我認為這完全是一種假造出來的浮面美學,一切以顏色為基調;換言之,色彩就是張藝謀的美學基礎,甚至人物的造型和衣飾,在此景中全用綠色,以及感情上的深度,皆以色彩為主。這場戲中也有感情描寫──章子怡對金城武說:「你為甚麼要回來?」他回答說:「為了一個人…」,她聽後眼含淚水。這句話可能出自時下言情小說,哪像古人說的話?也罷,這一切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竹林的蒼翠綠色,如何襯托或表現出兩個男女的感情?二人說這兩句話時卻是被竹標竹槍制住,不得動彈,正像兩人被感情絆住一樣,如果真是如此,又需要甚麼綠色?青翠表現年輕?打到生死關頭還要談愛情?但片中偏偏如此,打得死去活來,愛得也死去活來,除了對感官的衝擊外,別無其他效果,所以我從初看此片至今不到兩年,故事全忘了,只記得幾個美麗的鏡頭,竹林屬其一。
《俠女》的竹林之戰是一種創舉,非但未見於胡金銓的其他影片,甚至在當年香港武俠片中也不多見,原因可能有二:香港沒有大的竹林,即使有,拍攝的難度也極大。拍竹林中的動作戲,是胡金銓在電影美學上的自我挑戰,一反他所喜歡的「京戲」室內動作。內中的搖鏡頭特別珍貴,如與張徹的武打片相比,高下立見,張徹以男性赤裸身體和殘忍的招數取勝(如五馬分屍),而金銓卻講求衣飾、場景和鏡頭。竹林一場戲,至今看來仍是匠心獨運並沒有落伍,尤其是搖鏡頭和人物面部的特寫的交換穿插,真是有條不紊,遠近參照,營造出非一般在場直擊感性。相比之下,《十面埋伏》則只有「直擊感性」,最終它所訴求的不是美學,而是刺激。胡金銓的「全境美學」是從中國古典文化中悟出來的,一山一水都有所據,這在《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皆在韓國拍的外景)兩片的前頭表現得更出色。
可惜的是,這種古典美學,至今已無人問津了,只剩下李安,《臥虎藏龍》中那場竹林戲,也是在內地實景拍攝的,畫面也可能加工過,因為看來十分濃密。李安的基點不是竹子本身,而是竹林,人站在林梢,隨風飄動,在樹枝上飛來飛去,鏡頭當然把人物化入大自然之中,在李安的這部影片中,幾乎沒有陽剛之氣,和張徹和張藝謀恰好相反,所以在這場戲中也無殺氣可言。然而兩個人物站在樹梢上,內心和性格卻成尖銳的對比:玉嬌龍急躁,跳樹用的是輕功;李慕白則內心怡淡,站在樹梢上,使人想起玉樹臨風,換言之,這場戲把這個角色的隱士心態也帶出來了,他唯一着急的就是想要制住玉嬌龍,但最終還是失敗,而失敗竟成了主題。
《臥虎藏龍》片中的男女感情全是壓抑,這是李安典型作風。張藝謀則主張愛得死去活來,即使壓抑了也要爆發(劉德華演的角色),所以最後三人會在雪地上殺得死去活來!但觀眾看後並不感動,因為他的「鏡頭美」永遠走在「人性美」的前面,也蓋住了人性。看來「真善美」這三者之間,張藝謀只相信美!在竹林大戰中,更處處不忘耍「美」,向胡金銓挑戰,但玩起來又像是「文革」小將打倒權威的作風:好,你是大師,我更是;你有一個竹林的全景鏡頭,我也來一個,但比你的更漂亮;你有三個追捕者,我把一群人調來追捕;你只用兩匹馬,我先就來一場策馬入林;你砍幾根竹子,我砍得比你更多更凶;你把徐楓吊上去再用特寫飛下來,我給你來一個全班人馬飛上飛下;你用吹煙營造霧氣,我比你更厲害,先是這層層綠色你就辦不到吧……胡大導,老前輩,我向你致敬,但你必須承認:老子比你更強!
這一段想像獨白,當然出自我個人的主觀偏見,張藝謀不會說這種話的。他拍此片時的假想「敵人」還是李安,但李安的風格卻和張藝謀完全不同,如果金銓在世,說不定和這兩位導演皆可成為朋友。至少《俠女》和《十面埋伏》有一樣相同:二片雖以女性為主角,但都不會說女性為主的武俠故事,反而是李安說的最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