癖 - 陶傑

癖 - 陶傑

球星碧咸說自己患有「強迫症」(obsessivecompulsivedisorder),喜歡把東西收拾得整齊對稱。這種小毛病,更勝於潔癖。
有潔癖的人只在乎自己,紅樓夢的妙玉請人喝茶,但劉姥姥用過的茶盅,她卻不許收進院子,「擱在外頭去吧。」髒了的東西,不要說用手去拿,根本不許近身,先自申請了禁制令。
但是強迫症病人,卻會不由自主管到別人頭上,碧咸接受訪問時,記者一邊的衣領沒有翻好,領帶打歪了,他會不由自主伸手去整理,儘管這很可能會引起對方不必要的誤會:超市貨架上的罐頭放亂了,他會把它們排好;還要數字成雙,雪櫃裏有三罐可樂,他會拿走一罐——一丁點瑕疵都會叫他坐立不安。
雖然你有時會覺得他煩人:東西沒有收拾好,他就不出門,往住會誤了航班;跟他說情話,他可能充耳不聞,兩眼只顧盯着你的一顆頭皮;就是因為他不能忍受床單皺了,枕頭斜了,脫下來的衣服沒有叠好,你們的床戲總是一再受阻。但這種病態偏偏也很可愛,他雖然昂藏七尺,可心底卻是個自我沉溺的小孩,他在人前很大男人,私底下卻脆弱而無助,令人由愛生憐。

南韓農民到香港示威,看見街上有垃圾,二話不說,彎腰清拾,大概也是因為「強迫症」發作。就這點論,韓國人比日本人更高明:日本人愛乾淨,充其量是潔癖,日本以外的地方怎麼個髒法,他們不關心;韓國人比較溫柔,希望你跟他一樣整潔,不想你被人家歧視。
精神上的一點瑕疵,是人性中一片可貴的灰色地帶,少了感情的掩飾,笨拙而實在;也沒有理性的負擔,格外單純,這一點,中國的張潮很有見地:「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這番見地其實早有人說過,明朝的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賈寶玉癖好胭脂,張愛玲迷上古董清裝,積桂蓮甘迺迪收藏春宮畫,一癖迷心,隔世同流,「深情」和「真氣」,是人性的一張保證書,他永遠是一潭活水,而不是一截枯木,他可能令人心碎,卻不至令人心死。
「癖」是獨自在大千世界的小角落裏建一座樓閣,無分物我,無明無晦,卻不知從何時起,卻讓一干「孌童癖」、「戀物癖」的低等慾望玷污了白璧般的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