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教廷委任陳日君為樞機主教,為了推動「中梵建交」,是一種很奇怪的說法。陳日君是香港民主的鷹派人物,多次正面與中方衝突,推動「中梵建交」,理應找一個中方可以「對話」的宗教溫和人物,為甚麼反挑上了中方的一口眼中釘。
理由是「中梵」之間,並無平等的「建交」問題,只有誰滲透影響誰的問題。梵蒂岡一旦與中國建交,即獨攬或參與中國大陸主教的任命權,值此大陸道德真空的時世,梵中一旦「建交」,天主教必將水銀瀉地,中國最害怕「顏色革命」,一場聖袍的白色革命,中國政府經受不起。
中國的民族主義者仇視梵蒂岡,指教廷想為中國帶來民主自由是假,企圖顛覆共黨統治是真。大陸的「三自愛國教會」,服從中國政府統治,獨立於梵蒂岡之外,宗教「主權」獨立,豈容讓與羅馬?
不錯,中國文化不但有自己的儒佛道信仰,即使中國有天主教,也不必從屬於梵蒂岡。不錯,羅馬天主教在歐洲歷史上,不但未必是推動民主進步的動力,還時時窒礙西方自由思想萌芽。英國哲學家羅素在一篇論文裏曾經剖白,題目是〈為甚麼我不是基督徒〉,把兩千年的西方耶教傳統數落得一文不值,指出歐洲自文藝復興和工業革命之後的自由,決不是天主教和基督教的賜予,相反,是無數的非教徒異端反抗教權,用生命的代價而爭來的:哥白尼和伽利略,都是教廷的敵人,卻為歐洲開創了天文學和物理學,天主教何來民主和寬容?
抨擊羅馬教廷,羅素大有資格,因為英國正是與羅馬教廷決裂後反而得到新生的例證。十六世紀初,距離梵蒂岡遠一些的歐洲國家早與教廷有離心:丹麥、挪威、瑞士,還有島國英倫。與梵蒂岡陸地毗鄰的國家如法國、西班牙、葡萄牙,則繼續臣服於教廷的權威。
英國與教廷的決裂,純粹出於偶然,是因為英王亨利八世沒有子嗣,王后凱賽琳生了一個女兒瑪麗,亨利看中了宮女「二奶」安寶蓮,意欲另娶,向教皇申請離婚。天主教不准離婚,亨利遂宣集本國各區教士,要他們承認國王才是英國的教會領袖,又在國會通過法例,停止向梵蒂岡上奉稅貢,宣布英國的天主教只服從英王權威,此亦即是五百年前英國的「三自愛國教會」。
英國與梵蒂岡一刀兩斷後,反而開創了一個科學和理性的盛世,出產了研究地心吸力的大數學家牛頓、計算經緯時間的製鐘專家夏里遜,還有後來以進化論直接挑戰聖經的人類學家達爾文。為甚麼?因為羅馬教廷對科學家動不動就用宗教裁判所施以酷刑、送上火刑柱燒死。英國脫離了梵蒂岡,有一個獨立教會,一切異端新思維,皆可在一海之隔的島上萌芽,教廷的手伸不到那麼長,管不到了,英國成為自由思想的綠洲天堂,並據此開創了航海探險的帝國新時代。
歐洲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就沒有這等福氣了。梵蒂岡勢力所布,人人噤聲,沒有科學家和思想家,佛朗哥之輩,直到戰後還是西歐的獨裁者,此亦與天主教影響有關。同樣是殖民地,英裔的北美、澳洲、紐西蘭二百年來陸續成為民主的聯邦國,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南美的殖民地如巴西、薩爾瓦多、尼加拉加,直到戰後尚固陷於軍事獨裁政權的泥沼。
英國擺脫了梵蒂岡,卻得到了新生;亨利八世雖成為政教合一的最高統治者,卻無權奉行聖禮,公民的宗教自由增加了。英王失去了「君權神授」的依據,不得不向民意尋求統治的合法性,令神權政治順利向人權和議會民主過渡。亨利八世死後,瑪麗女王一度回朝,復辟羅馬教統,並大殺異臣,贏得「血腥瑪麗」之名,但死後仍讓同父異母的妹妹伊利沙伯繼位,伊利沙伯進一步鞏固父親的遺願,與梵蒂岡對抗更烈,並擊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自此英國國運昌隆,英語取代了西班牙帝國的語系成為現代民主文明的主力,垂範至今,凡此成就,俱不得力於教廷,而得道於反教廷的勇氣和膽識。
中國五十年來,也搞了一個「三自愛國教會」,請問這個中國的教會對推動中國人的科學和理性精神有何貢獻?亨利八世有暴君的氣質,一樣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派,中國人民迷戀的「偉大領袖」毛澤東,為甚麼卻做不到亨利八世的氣派,藉獨立於梵蒂岡之外的時機開創一個文明盛世?毛澤東的繼任人鄧小平,比起伊利沙伯一世,為何無力開創一個中華的文藝復興?且不說中國文化三千年,孔孟哲理,老莊論道,釋迦說法,有自己的一套豐富的文化信仰,西方許多知識分子看穿了耶教的不足,紛紛改向中國的易經道家和佛教乞靈精神的營養,而中國卻停留在利瑪竇的朱姓明朝,要由梵蒂岡派人手執權杖,敲這個古老大國的大門,從頭宣揚人性和博愛。看不起梵蒂岡的羅素如果今日在生,怎會不把這一幕當笑話看?這不是中國人的國恥又是甚麼?
因為全世界都在注視中國:不錯,梵蒂岡也有很多歷史問題,羅馬天主教不一定是善類,那麼貴中華文明大國,又拿得出甚麼貨色,今日能擺上國際的桌面,比羅馬天主教那一套更好?中國人今日的信仰是甚麼?是「為人民服務」,還是「讓少數人先富起來」?中國人拒絕天父耶穌,沒有問題,但中國的道德的神明又是誰?是雷鋒叔叔、董建華伯伯,還是人人夢想吃喝賺大錢的財神?
五百年前的英國,人權更張,拒絕了梵蒂岡,得到了天國;五十年來的中國,文革坑焚,成為道德價值觀的廢墟,今日才發覺只有地下的天主教,才會拯愚民免蹈魔道。對於馬列的中國,教皇和他委任的樞機,是神是魔,並不重要,自己有沒有能力修復精神文明,脫魔入道,才是一場中西文化之爭的主題。所謂推動「中梵建交」,陳日君主教為何笑得如此寬懷而自信?因為從利瑪竇、康熙皇帝到毛澤東,五百年繞了一個大圈,一切疑難,驀然回首,答案竟仍舊在十字架一片靈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