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紅情事 - 董橋

剔紅情事 - 董橋

英國演員NataschaMcElhone甜得古典,Cornwall山鄉夏季的陽光又像一杯白葡萄酒那麼明媚,風過處,她身上薰衣草香皂的氣味幾乎飄滿整部電影。CharlesDance導演的《LadiesinLavender》拍的是WilliamLocke的短篇小說,寫一九三六年一對英國老姐妹救活波蘭年輕小提琴家的故事。Natascha演畫家Olga,主角是JudiDench和MaggieSmith,放下劇本走進戲裏就入戲,一個眼神幾波信息,一句對白百般人生:畫家翩然的淡入和淡出只是劇情隱然的變局和結局。
是客居美國幾十年的魏紅春節打電話拜年要我看的電影:「好久沒有看過那麼動人的片子了。小說和電影都忘了講故事的年代,忽然看到這樣平淡的起承轉合,那是文化藝術的歸真,我又欣喜又想哭!」她說。「還有,那個女畫家Olga有點像六十年代買走我那批剔紅雕漆的英國太太,真甜。」我前幾天才買了那張二○○四年製作的電影數碼視盤,深宵看完覺得Natascha真好看。那個英國太太我只見過一面,印象不深:Natascha柔裏藏剛,她倒比較溫暾,眼神裏少了Natascha那份渴盼,不然我一定記得。

魏紅一九六八年逃出大陸逃來香港,那批雕漆是她父親從南洋帶來給她的傳家之寶,說是乾隆皇家造辦處的精品,總共十一、二件,全部剔紅,案頭文玩,妝台香盒,還有插屏、紋尊、毛筆,樣樣纖巧別緻。移民美國的手續一辦妥,在香港經商的叔叔替她找到一位倫敦買主出大價錢整批轉手。那位英國太太是買主的夫人,聽說抗戰勝利後在北平住過幾年,會說國語,迷戀東方藝術,中國的瓷器、玉器、雕漆好像都很懂。魏叔叔請吃飯給她餞行那天要我做陪客,席間聽她說了許多剔紅雕漆的學問,唬得我趕緊找了一堆參考書惡補了好幾個晚上。
「都幾十年了,」魏紅在電話裏說,「我還惦記着那件剔紅海棠香盒,當年要能留下來不賣該多好!」我也喜歡那件香盒,英國太太說施漆起碼施了八九十道花紋才會那麼飽滿那麼肥腴,明代老早講究這樣的工序,顏色又屬正紅,刀工簡直神奇。她說她先生最愛漆器,手頭有了一批元代明代和雍正年間的雕漆,魏紅這批帶乾隆款的剔紅他做夢都想要。我八十年代讀王世襄、朱家溍兩位前輩寫的漆器文章常常想起那段艷紅的往事。朱先生說雍正御批兩對如意漆盒駡師傅「做得甚糙,再做時精細着」,造辦處不久果然又做出了幾件,雍正下旨讚美,說「每人賞銀十兩」。
雍正尚且那麼挑剔了,乾隆更不得了,連英國太太唸「乾隆年製」四個中國字都唸得格外標準:「了不起的王朝,留到今天的一草一木全值得收!」她動了真情了。我收小文玩收到乾隆的真東西也份外高興,家裏這件內府剔紅雕漆龍文寶盒是藏家從法國收回來的絕色,直徑十八厘米,蓋子內裏陰刻「龍文寶盒」四個金字,三條游龍渾厚蒼深,又是五爪龍,朱家溍先生說「除了皇家誰也不能用五爪龍」!有一根纖細的龍鬚損傷了,倫敦一家東方古物修復作坊說不難修補,滿盒子細密的雲海和龍鱗倒是片片完整,我情願保留那一絲歲月的印記不送去修飾了。

私底下我確然覺得魏紅當年賣掉那個海棠香盒可惜,乾隆年款的剔紅雕漆現在遇到了也買不起。「我倒真成了JudiDench在癡戀那個年輕小提琴家了,」她說。「我的香盒跟了英國太太跑了,就像那個小提琴家跟了清甜的Natascha跑了,你說我多窩囊!」Natascha其實是帶着小提琴家到倫敦求她哥哥提拔他上台演奏,不是私奔。九十年代初我到倫敦渡假,在LeicesterHaymarket戲院看契訶夫的《櫻桃園》,Natascha有份演出,戲太好看,演員的相貌反而模糊了,戲台上化了濃妝的姑娘個個一個模樣,我根本認不出她;那年,她也許剛讀完LondonAcademyofMusicandDramaticArt。「海棠回不來了,找得到一個櫻桃香盒我也認了!」魏紅聽了說。刻荔枝紋的剔紅我見過,乾隆年間好像不作興剔紅香盒刻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