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分鐘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五十分鐘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張愛玲在給朱西寧的一封信中,說到她的洋丈夫FerdinandReyher是個粗線條的人,愛交朋友,不像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覺得多餘。」她這種脾氣,只能筆耕為活,不適合做老師。一堂五十分鐘的課,要傳授的知識「硬件」,不消半小時就差不多輸送完畢。剩下來的時間怎麼打發?總不能跟同學說:「各位,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本人現在沒話可說,大家早些下課吧。」
把腹中「硬件」在下課前傾銷得一乾二淨的老師,準是新丁。他們的老前輩不會犯此錯誤。硬件的輸送,要靠滑潤劑。開頭的幾分鐘,不妨「話說天地初開」這麼瞎扯一番,然後話題一轉,引進阿Q、祥子、或高大全這些原型人物。軟硬兼施,配合得宜,不覺輕舟已過萬重山,下課鈴響了,同學們還以為你意猶未盡。

軟硬兼施的功夫,不容易修來。新丁固然不必說,我看老前輩也不一定有把握。口才一半是與生俱來。把軟硬件配搭得天衣無縫,需要非凡的聯想力。錢鍾書〈說笑〉一文破題就說:「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成了文人的職業。」把提倡幽默跟賣笑相提並論,當然是想入非非,也見作者冰雪聰明。這種本領,也一半是天生的。湯晏在《一代才子錢鍾書》引許淵冲的話說,錢氏上課時「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很受學生歡迎,想當然耳。
這樣看來大才子不像張愛玲,因為話還沒講完就覺多餘的人是不會「妙語連珠」的。說來說去,春風化雨這一行業,實不易為。若因環境所迫非用外語講學不可,那種有口難言之痛,實非外人所能想像。我在美國讀研究院時,認識一位台灣來的「新丁」教授,唸歷史的。據他說剛開課時的兩三個月,因自知英文不能「口角生風」,講詞都是預先寫好,密麻麻的一叠。上課時依書直說,一字一句的唸着,唸到終卷最後一句時,望望壁鐘,呃,離下課還有長長的一段路。我不忍問他怎辦。幸好任教不到兩個學期,他就收到台灣聘書返回原居地去了。照我猜想,面對跟學生相對兩無言的情勢,不是一走了之,就是把講義再背一次。二者都是下策。張愛玲不當教書匠確有自知之明。